⑴ 在壹篇文章裏，我說過“鼻子有記憶”的話，現在仍確信無疑。我還認為耳朵也能記憶，具體說，耳朵深深的洞穴是，天然地貯存著許多經久不滅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不是心靈的憶念，更不是什麽幻聽，它是直接從耳朵秘密的深處飄響出來的，就像幽谷的峰巒縫隙處滲出的壹絲壹滴丁冬作響的水，這水珠或水線永不枯竭，常常就是壹條河的源頭。耳朵幽深的洞穴是童年牧歌的壹個源頭。
⑵我十四歲離開家鄉以後，有幾年十分想家，常在睡夢中被故鄉的聲音喚醒，有母親急促而沈重的腳步聲，有祖母深夜在炕頭因胃痛發出的壓抑的呻吟。幾十年之後，在生命承受著不斷的寂悶與苦難時，常常能聽見祖母殷切的呼喚。她的呼喚似乎可以穿透幾千裏的風塵與雲霧，越過時間的溝壑與迷障：
⑶“成漢，快快回家，狼下山了！”我本姓史，成漢是我的本名。
⑷童年時，每當黃昏，特別是冬天，天昏黑得很突然，隨著田野上冷峭的風，從我們村許多家的門口，響起呼喚兒孫回家吃飯的聲音。男人的聲音極少，總是母親或祖母的聲音。喊我回家的是我的祖母。祖母身體病弱，在許多呼喚聲中，她的聲音最細最弱，但不論在河邊，在樹林裏，還是在村裏哪個角落，我壹下子就能在幾十個聲調不同的呼喚聲中分辨出來。她的聲音發顫，發抖，但並不沙啞，聽起來很清晰。
⑸有時候，我在很遠很遠的田野上和壹群孩子們逮田鼠，追兔子，用鍬挖甜根苗（甘草），祖母喊出第壹聲，只憑感覺，我就能聽見，立刻回壹聲：“奶奶，我聽見了。”挖甜根苗，常常挖到壹米深，挖完後還要填起來，否則大人要追查，因為甜根苗多半長在地邊上。時間耽誤壹會，祖母又喊了起來：“狼下山了，狼過河了，成漢，快回來！”偶然有幾次，聽到母親急促而忿努的呼吼：“妳再不回來，不準進門！”祖母的聲音拉得很長，充滿韌性，就像她搟的雜面條那麽細那麽有彈力。有時全村的呼喚聲都停息了，只耍野成性的我還沒回去，祖母焦急地壹聲接壹聲喊我，聲音格外高，像擴大了幾十倍，小河、樹林、小草都幫著她喊。
⑹大人們喊孩子們回家，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那壹帶，狼叨走孩子的事不止發生過壹次。前幾年，從家鄉來的妹妹告訴我，我離家後，我們家大門口，大白天，狼就叨走壹個兩三歲的孩子。狼叨孩子非常狡猾，它從隱秘的遠處壹顛壹顛不出壹點聲息地跑來，據說它有壹只前爪總是貼著肚皮不讓沾地，以保存這個趾爪的銳利，所以人們叫它瘸腿狼。狼奔跑時背部就像波浪似的壹起壹伏，遠遠望去，異常恐怖。它悄悄在妳背後停下來，妳幾乎沒有感覺。它像人壹般站立起來，用壹只前爪輕輕拍拍妳的後背，妳以為是熟人跟妳打招呼，壹回頭，狼就用保存得很好的那個趾爪深深刺入妳的喉部。因此，祖母常常警戒我：在野地走路，有誰拍妳的背，千萬不能回頭。
⑺祖母最後的呼喚聲，帶著擔憂和焦急，我聽得出來，她是壹邊籲喘，壹邊使盡力氣在呼喚我啊！她的腳纏得很小，個子又瘦又高，總在壹米七以上，走路時顫顫巍巍的，她只有托著我家的大門框才能站穩。久而久之，我家大門的壹邊門框，由於她幾乎天天呼喚我回家，手托著的那個部位變得光滑而發暗。祖母如果不用手托著門框，不僅站不穩，呼喚聲也無法持久。天寒地凍，為了不至於凍壞，祖母奇小的雙腳不時在原地蹬踏，她站立的那地方漸漸形成兩塊凹處，像牛皮鼓面的中央，因不斷敲擊而出現的斑駁痕跡。
⑻我風風火火地壹到大門口，祖母的手便離開門框扶著我的肩頭。她從不罵我，至多說壹句：“妳也不知道肚子餓。”
⑼半個世紀來，或許是命運對我的賜予，我仍在風風雨雨的曠野上奔跑著，求索著；寫詩，依我的體驗，跟童年時入迷地逮田鼠、兔子，挖掘甜根苗的心態異常的相似。
⑽祖母離開人世已有半個世紀之久了，但她那立在家門口焦急而擔憂地呼喚我的聲音，仍然壹聲接壹聲地在遠方飄蕩著：
⑾“成漢，快回家來，狼下山了……”
⑿我仿佛聽見了狼的淒厲的嗥叫聲。
⒀由於童年時心靈上感觸到的對狼的那種恐怖，在人生道路上跋涉時我從不回頭，生怕有壹個趾爪輕輕地拍我的後背。
⒁“曠野上走路，千萬不能回頭！”祖母對我的這句叮嚀，像警鐘在我的心靈上響著。
1、貫穿全文的敘事線索_____________________。
2、第（4）段中“童年時，每當黃昏，特別是冬天，天昏黑得很突然，隨著田野上冷峭的風……，”這壹環境描寫有什麽作用？
3、第（6）段中，作者很形象，很逼真地面寫了狼襲人的情景，很陰森。請結合上下文體會中的狼除了狡猾、兇殘、陰險之外，還蘊含著怎樣的喻意？
4、第（7）段詳寫了祖母呼喚“我”時的形體動作，請細心品味語言，體會描寫的妙處。
5、牛漢從1937年9月離家，直至2006年7月31日首次歸鄉，歷時69年。此詩是嶽檀《陪牛漢老歸家感賦》中的壹首：“故裏悠悠去路遙，鄉情屢漲夢中潮。世途坎坷歸來日，人物皆非恨可消。”文中哪些地方體現“鄉情屢漲夢中潮”與“世途坎坷”？
6、試概括本文的主旨：
7、牛漢是山西籍著名的詩人，妳能從本文中了解到他的哪些情況？結合平時的積累，請制作壹張作家知識卡片，將牛漢的有關情況概括在下面。
附答案：
1、祖母的呼喚
2、“黃昏”、“冬天”“天昏黑得很突然”“田野上冷峭的風”，這些詞句壹步壹步地渲染了壹個冬天傍晚寒冷黑暗的氣氛，就在這種氛圍中，壹聲壹聲的呼喚聲才響起來。既顯出壹種溫情，又展示出壹種畫面，頗有情味。
3、狼有壹種喻意，壹種猝不及防的險境，壹種人生道路上的艱險困境、挫折。
4、第（7）段兩處：逼真的細節：門框和兩處凹處，形象地寫出了祖母腳小、病弱的特點以及祖母呼喚“我”時間的長久，突出了祖母對“我”的關愛，同時又側面地寫出了“我”童年時的頑劣。
5、本文有對祖母的思念之情，有對人生艱險的警悸：有對人生態度的言說：警惕不要回頭，勇往直前。
6、作家知識卡
牛漢：又名成漢，承漢，滿族，山西定襄人，多次蒙冤入獄，是“七月詩派”重要成員，人稱“詩壇硬漢”。代表作有散文集《童年牧歌》，詩集《溫泉》等。我們在初中學習過他的文章《我的第壹本書》和詩歌《華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