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壹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風細柳斜斜”中斜的讀音,在古詩詞裏,斜這個字如果押韻腳的話,壹定要讀xiá,它是平水韻中的下平六麻韻,而且斜還是壹個使用非常頻繁的韻腳字。
這首詞裏壹定要讀成“風細柳斜斜”(xiá),只有讀成xiá,才會有春風蕩漾,細柳成行的春意和春感,更容易表現那種春正好的感覺。
雖然蘇東坡說的是春未老,其實他心中要感覺的是春天還正好。他接下來說“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壹城花”,來吧,壹起登上超然臺遠遠地眺望吧,妳看護城河裏半滿的春水微微蕩漾,而滿城則是繽紛綻放的春花。更遠的地方呢,“煙雨暗千家”,家家的瓦房村舍盡在細細柔柔的春雨籠罩之下。
“寒食後”,正是寒食剛剛過去,“酒醒卻咨嗟”,為什麽酒醒後要嘆息呢?是因為在古代,寒食過後的兩天就是清明了,要祭祖,要掃墓,要寄托對先人的哀思,所以“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詩人遠離他鄉,不能回鄉祭祖掃墓,以敬先人,所以難免有些惆悵,有些感傷。也是清明這個時節,在外宦遊的遊子常有的思緒。
但東坡先生畢竟天性豁達,而且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大宗師,所謂儒釋道三教貫通,他知道在寒食、清明“少陽始生”,所謂生發的季節,不能只有哀傷和悲痛,那樣的話,也不合乎天地自然之道,所以他那敏感而通透的靈魂,在略略惆悵之後,會脫口而出“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要理解這三句,壹定要對整首詞和詞背後詞人蘊集的情感和情緒,有壹個深厚的揣摩。
這首詞作於宋神宗熙寧九年,也就是公元1076年,這時候神宗熙寧變法,也就是王安石變法,早已如火如荼地展開,而蘇軾、蘇轍兄弟作為舊黨中阻擋的領袖,也紛紛被外放為地方官員。蘇軾先是做杭州通判,然後在熙寧七年被調任山東密州作太守,就是現在山東的諸城。作為壹個政治邊緣人物,又是被排擠的對象,壹般人都會以為此時蘇軾的心中是郁悶孤憤的,時近清明,登臺遠望,所謂“煙雨暗千家”,所謂“酒醒卻咨嗟”,當然是愁思滿懷了,所以故作“詩酒趁年華”之語,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
但其實蘇軾蘇子瞻絕不是壹個勉強作語的人。
這首《望江南》,其實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憶江南》。《憶江南》最有名的是白居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能不憶江南?”壹對比白居易的憶江南,我們發現,《憶江南》是壹首小令,只有壹片,只有二十七個字,怎麽蘇軾的《望江南》卻變成了上下兩片,54個字了呢?這是由於蘇軾所表現的情緒情感太超然、超脫了。妳看這首詞的題目的副題叫《超然臺作》,所以就只憑超然臺三個字,就可以看出來蘇軾的情緒,恐怕並非是抑郁悲苦難以派遣,並非只是自我安慰。
在寫作這首詞的時候,蘇軾還有壹篇著名的《超然臺記》。上來就說“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通篇都在說壹個樂字,都在說超然物外,獨得天地精神往來之樂。這時的蘇軾在文人黨爭中備受排擠,他被調任並不富庶的密州之後,他不僅寫出了宋詞在發展史上豪放詞的代表之作《江城子·密州出獵》,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所謂“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密州城的城墻西北角上,有壹塊廢臺,在熙寧八年的時候,蘇軾就把這壹段廢臺重新“增葺之”,不僅是修補了,還有新建,建成了這個著名的超然臺。他的弟弟蘇轍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特意為蘇軾建的這個臺,起了個名字叫超然臺。這個名字來自老子的那句名言“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不論是榮華富貴還是時運不濟,我們的靈魂都要超脫在這塵世之上,這反映了典型的道家思維。蘇轍還寫了壹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超然臺賦》。蘇軾就作了壹篇《超然臺記》,後來又寫了這篇《望江南·超然臺作》。
蘇軾是儒釋道三教融合的大宗師,所以他在超然臺上作《望江南》時,意猶未盡,壹片作完,更作壹片,突破了前人的藩籬。
這首詞下片的內容,在“休對故人思故國”的寬勉之後,緊接著寫出了千古名句“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這裏的新火、新茶、詩和酒,還有年華,都是特別值得玩味的。
寒食節真正的來源是改火節,是熄舊火,就新火。新火之初,少陽始生,天地發辰,氣清景明。這時候的茶也是最珍貴的。茶文化對於中國文化來說,遠不是飲品那麽簡單。所謂茶禪壹味,其實佛理與茶道息息相通,以茶喻佛極為貼切。茶初入口有點苦澀,但是苦而後甘,回味悠長,那種入口苦澀的味道就像佛家的慈悲,讓人嘗盡人間的滋味,終就慈悲為懷。而酒則像道家,道家超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所謂逍遙遊正是精神的高蹈者。這種感覺,就像喜歡喝酒的朋友,微醺之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詩則可比之儒家,詩言誌,所謂“溫柔敦厚,詩之教也”,孔子也說他的教育理想是“興於詩 ,立於禮,成於樂。”所以詩酒茶就是儒釋道。
在詩酒茶三教合壹的文化滋潤下,又逢新火始生,少陽萌發,這不就是最好的年華麽。這就是華夏文明的獨特之處,三教合壹,百川歸海,既有對祖先的敬畏與哀思,又能免於頹廢與沈淪;既能順應自然,合乎天地之道,又能將自然的智慧融入生命,然後借此融會貫通,超然而上,從而達到人生的高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