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謅詩集怎麽樣
譯事既不易,譯詩良獨難。因為詩歌是最不寬容的藝術,壹個草率的句子,壹處漫不經心的用詞,都可能毀掉壹首詩。譯小說或隨筆,仿佛大江大河,隨手掬起壹捧,總能剩壹點在手心;而譯詩卻如拆裝七寶樓臺,壹不小心,就徒留滿地碎玻璃,傷人傷己。 愛德華61李爾的nonsense poems,呂叔湘翻譯成“諧趣詩”,前幾年有劉新民譯本,譯作“荒誕書”,而陸谷孫先生給出的譯名,是“胡謅”,從《萬象》上短期連載的“信口胡謅歌”到如今正裝上市的《胡謅詩集》,“胡謅”二字,既然是陸先生對李爾這批鼎鼎大名的兒童詩壹以貫之的認識,那麽他因為這些譯詩而遭受到的委屈,也自然要歸咎於原作者的“胡謅”,在《胡謅詩集》的“譯者絮語”中,陸先生就說:“若幹年前,正在編輯《萬象》雜誌的陸灝老弟,約我翻譯愛德華61李爾的《胡謅詩集》。詩不可譯,方家之言(個別馴手自然不在此列);信口胡謅之詩,似更無從著手,因為壹看內容,詩人所記地點、人物和題材,如‘山花趁馬蹄’般隨性發散,興之所至,無中生有,插科打諢,虛無詭譎,有時近乎獨家放言狂歡,而讀者則不知所雲。果然,鄙譯發表若幹之後,即遭批評甚至詈罵,說是‘兩個姓陸的吃飽了飯沒事幹似的’。另壹方面,英國文學中向有童謠兒歌傳統,這胡謅打油詩,初興於十八世紀,越百年,到了李爾手中,勢更大熾……” 陸先生的這段話,看似平平道來,但“另壹方面”幾個字,奧妙無窮,壹下子就將其譯詩遭受的批評歸之於批評者對英詩傳統的無知,如果說陸先生的譯詩令讀者覺得不知所雲,那不是譯得不好,恰恰是譯得正好,因為英詩傳統中就有這麽壹路不知所雲的詩。 事實真的如此嗎? 在眾多評斷詩歌翻譯的妙語中,我最服膺雪萊的原則,“譯文在讀者心中喚起的反應,應與原文喚起者相同”,這是壹條最簡潔也最易付諸實踐檢驗的原則,它絕對尊重原作者,同時也給譯者的創造留有足夠的余地。只是,若以此原則來衡量陸先生翻譯的《胡謅詩集》,雖然我對英詩傳統也所知甚少,大概依舊要鼓起勇氣,將之歸入不合格的譯詩之列。 因為,所謂Nonsense的,只是針對常識或者說習俗領域,而在更為廣闊的人性領域,李爾的詩,恰恰是能夠調動起壹個孩童全部的感官和理解力,教他們在邁入真實的成人世界之前,先認識這個由語言文字構成的宏大世界,認識其中單純的瘋狂、天真的殘忍,以及豐饒的自由和遼闊的想象。而李爾的這批詩在英文讀者心中真正喚起的這壹切反應,又隱藏在撲面而來的、母語本身天籟般的詩性和音樂性中,隱藏在單詞和單詞的奏鳴中,隱藏在句子和句子的舞蹈裏。而陸谷孫先生的譯詩呢,從內容到形式,只是努力喚起了讀者心中不斷升騰的兩個字——“胡謅”。 陸先生對此解釋道,“壹經翻譯,特別是從壹種分字連寫成詞的表音語言,譯入另壹種單字分寫表意和/或意音語言,形式上的轉移,已經使音步、格律、韻腳等詩的技術性元素對新的譯入語受眾失效,因而也才會受到部分讀者對譯出《胡謅詩集》必要性的質疑。”這段充滿專業術語的話,其實只是要表達壹個簡單又蠻橫的意思:“非吾無能,勢不能也。”如果我們老實聽從這段話的意見,那麽就真的沒有翻譯這門專業存在的必要了。但是,假如我們用雪萊的原則來檢驗壹下,就遠遠沒有那麽悲觀,因為,雖然源語言的技術性元素無法直接移植,但源語言的這些技術性元素在讀者心中喚起的反應,譯者卻有可能也有責任,在目標語言中也找到相應的技術性元素,來予以喚起。 呂叔湘只翻譯過李爾的三首詩,但好在還有這麽幾首現成的譯詩,讓我們得以在簡單的比較中,認識到所謂“單字分寫表意和/或意音語言”,簡單說也就是漢語,是有足夠的能力,來翻譯所謂“分字連寫成詞的表音語言”,在這裏也就是英語。 第10首 壹棵樹上有個老翁, 討厭透了壹只蜜蜂。 人家問:“它老在嗞嗞?” 他回答:“可不是! 真是個壞透了的蜜蜂!” (呂譯) 樹上寓野老 不堪蜂騷擾 別人問:“蜂兒是否嚶嚶?” 野老答:“果真! 十足壹個喪門星!”(陸譯) 第30首 壹個年輕的挪威姑娘, 坐在門坎兒上乘涼; 門扇兒軋得她像張紙兒, 她倒說:“這不算壹回事兒!” 好個勇敢的挪威姑娘。 (呂譯) 挪威地方壹姑娘 門口閑坐懶洋洋 大門關處擠扁她 少婦大叫“沒有啥!” 挪威英雌還數她 (陸譯) 呂譯不僅基本保存了原詩3/3/2/2/3的音步和aabba的韻腳,更重要的,是還原了兒童詩那種天真悅耳的音調和氣息;而陸譯不僅在音步和韻腳上有所偏差,對平仄也不太照顧,更完全沒有壹絲兒童詩的味道,其中諸如“野老”、“喪門星”、“少婦”、“英雌”之類的創造性譯法,令人非但不覺得幽默,反倒是有些別扭。但陸先生卻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是‘胡謅詩’,譯出內容時,幹脆掙脫形式的緊身衣,放開手腳,允許有限度的‘胡謅’(包括變換句序,避免重復,參畫改詩,打破單調等)。用心在於:從內容到形式用漢語盡量保存愛德華61李爾《胡謅詩集》的精華”。陸先生的用心當然是良苦的,但問題在於,李爾詩的精華,如前所述,其實根本不在於“胡謅”二字,陸先生對“胡謅”二字是徹底做到的,但卻忘了還有壹個“詩”字。 傅東華當年用荒腔走板的俚俗詞曲來譯彌爾頓風格高古的《失樂園》,被思果批評為“蓄意殺害彌爾頓”,陸先生倒不至於要蓄意殺害李爾,但至少,我覺得他是有點低估兒童詩了。李爾每首詩的第壹句和末句的最後壹個詞組往往是重復的,各首詩的結構形式又基本相同,這在陸先生看來有些平淡寡味,他認為,假如就這麽原樣照搬著譯,才真的是“吃飽了飯沒事幹了”。他沒有意識到,這種重復,恰恰是最符合孩童心理的,也能幫助語詞的記憶,並且,在孩童那裏,重復本身也有著至高的趣味,小孩子喜歡重復聽壹個故事,重復講壹句話,重復做壹個動作,在成人世界裏無聊的重復,在小孩子那裏其實意義豐富,因為其實並沒有絕對的重復,總有壹些變化的,就像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壹條河流,這個道理,小孩子明白,愛德華61李爾也明白。 而呂叔湘對此也明白,因他那壹代文人學者,對兒童都充滿了尊重。豐子愷有言:天上的神明與星辰,地上的藝術和兒童。朱自清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清華開設“歌謠”的課程,裏面有很重要的壹部分內容,就是兒歌。他講,“兒童學語,先音節後字意,此兒歌之所由發生……兒童初學語時,發音往往不能正確,非多加練習不可。練習的方法,最好是將聲音相類似的事物,聚在壹處,使之時加辨別。但是這種方法,很容易流於枯燥無味,不能得兒童的歡迎。惟有兒歌裏有許多很美妙的歌詞,不僅對於練習發音,非常註意;並且富有文學意味,迎合兒童心理,實在是兒童文學裏不可多得的壹種好材料。”他隨後引用了浙江杭縣的壹首兒歌,不妨抄在這裏:“駝子挑了壹擔螺螄,胡子騎了壹匹騾子,駝子的螺螄撞啦胡子的騾子,胡子的騾子踏啦駝子的螺螄,駝子要胡子賠駝子的螺螄,胡子又要駝子賠胡子的騾子。”可以說,這首兒歌和李爾的詩有異曲同工之處,它充滿了重復和nonsense,卻不僅僅只是胡謅。 呂叔湘對歌謠極熟,參與校對過朱自清日後出版的《中國歌謠》,因此他很容易在中國歌謠裏找到對應的所謂“技術性元素”,在譯詩中還原其風貌,而不會大驚小怪地用“英詩傳統”這樣的說法來嚇唬人。 在我看來,李爾的這些nonsense的詩,可以比喻成音樂中的即興曲,我們確實不必從中尋找太多的深意,那種動人是直截了當的。然而,音樂家的即興演奏,即便到了這個不協和音大行其道的二十壹世紀,那和不懂音樂的人的亂彈琴,還是有區分的。 201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