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愛;我只愛雲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壹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讀到雷平陽的這首詩,很為詩中濃烈的情感所震撼。每個人都有壹個故鄉,那個故鄉是他生長熟悉的地方;那個故鄉是他情感的發源地;那個故鄉是他離不開的回憶。相反,那個故鄉也需要他的關註和回報。像針尖上的蜂蜜,是多麽濃烈的情感。雖然我相對於壹個地方,壹個地方的歷史,很渺小,但我的愛象針尖壹樣尖銳敏感,我對故鄉的愛要比我大得多得多。詩用層層遞進的情感語言,由大到小,從我只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到假如有壹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詩人對故鄉的情感達到了極致。讀完整首詩,頓覺那情感彌漫開來,無限地擴大。
壹般人寫親人寫家鄉,往往會努力往大裏寫,時間上跨度越大越好,空間上越廣闊越好,似乎不如是便表達不出對家鄉和親人博大而深沈的愛。這是壹種普遍的心理,也是寫作者比較容易把握的策略。結果是寫家鄉和親人的詩文總是喜歡羅列諸如河流、樹林、田野、棉花、玉米、蘑菇之類的意象,表面上看很豐富,然而,卻缺少壹種讓人刻骨銘心的感受。因為,鋪得太大,只是走馬觀花的節奏,缺少那種沈澱下來的註視與撫摸。所以,讀過也就是讀過,並沒有太多的情感回眸。而讀雷平陽的《親人》,我卻有不同的感受,那就是,我願意壹句壹句地把玩,壹字壹字地品味,因為,在這首詩裏,詩人把情感均勻地分配在每壹行,每壹個詞語,不多不少,拿捏到位,缺少壹個詞就會損傷整首詩的完整與韻味。
有評論者說,這首詩像剝筍壹樣,壹層層地逼近詩人的情感核心。這種說法很準確,但還不完整。在我看來,這首詩不是簡單的線性方向,而是體現了自然的圓形結構。它不是從壹個點到另壹個點的單程走向,而由壹個面到壹個點的聚焦,再由壹個點到壹個面的輻射,它們之間互為因果,遙相呼應。那壹點是核心,是原點,是所有情感與動作發生的動力。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在老師的教導下,我們曾真誠或者敷衍地說過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說過愛家鄉、愛親人;然後,長大成人,在荷爾蒙與物欲的牽引下,又說過愛美人,愛鈔票,愛車子,愛房子。我們說了很多,但似乎沒有壹個可以落實,沒有壹個可以及物。當然,後面的票子、車子、房子及物是及物,但那不屬於我們期待的範疇,在物欲橫流的背景下,它們更多屬於生存意義上的砝碼,消解了愛純粹的含義。所以,許多時候,當我們說愛的時候,其實只是在描述壹個虛幻的符號,字典上的詞匯。它們存在,但只是在故事裏散發它溫暖而又迷人的氣息。
而雷平陽的《親人》,卻讓我們看到了另壹種不同於我們習慣的“愛”。壹上來,詩人便斬釘截鐵地宣布“我只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愛與不愛,構成壹個強烈的對比,猶如當頭棒喝,讓讀者不得不重新已經被我們忽略或者褻瀆的愛。然後,詩人便順著這種有破有立的思維,按照這種肯定加否定的句式,壹路寫下去,從雲南省,到昭通市,再到土鄉城,從地域上講,是逐步縮小的過程,但從心理上看,卻是逐步具體的抵達。從壹個廣闊的區域劃分到壹個小小的村落,詩人完成靈肉的雙重還鄉。他讓愛回到原點,讓生命找到依托,也讓那個已經被時代汙染的詞匯找到了它最初的溫度和色彩。
是的,毋庸諱言,我們的愛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寥廓。所謂的家國、天下,那只是少數人能夠到達的高度,對於普通人而言,它還過於抽象。或許,我們可能被某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感染,也會在某個特殊時刻生出“捐軀赴國難”沖動,但說到底,那還僅僅是壹種沖動,是人生的壹種非常態。而更為真實、更為普遍的愛,是“狹隘、偏執”,它不是陽光,可以覆蓋整個地球,而是“針尖上的蜂蜜”,只能讓最近的人們聞到那隱隱的花香。在這裏,雷平陽沒有遵循世俗倫理上的“從小到大”,而是規避那種可以升華的空間,徹底顛覆了我們接受起來更為自然的愛的邏輯。但是,讀到最後,妳不會因為詩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而懷疑他的真誠,更不會因了這愛的“狹隘、偏執”而抹殺它的高貴。因為,在這裏,雷平陽讓所有由口號和標語裝飾起來的愛無地自容,像天地餛飩之時,傾聽沒有世俗幹預的愛唱出赤子壹樣最初的聲音。它可能稚嫩,但它真實;它可能弱小,但它溫暖。它不在天上,而是緊貼著泥土,像永恒的時間壹樣,耗盡壹個人“青春和悲憫”,它是母親孕育我們的子宮,是愛出發的地方。
這是壹首讓人眼睛潮濕的小詩。“針尖上的蜂蜜”,是壹個極為奇絕的比喻,它讓飄忽不定的愛有了附麗,也有了形象和味道,針尖是姿態,蜂蜜是內容,它們構成了人類之愛的父性與母性的兩極,它會讓妳感覺到尖銳的疼痛,也會讓妳體驗到寬厚的甘甜。也只有如此,愛才不那麽貧血和蒼白,而是立體而多汁,並在世上散發它永恒而持久的溫度,溫暖身邊的人,並藉此溫暖遠方的人,溫暖更寥廓的世界。從壹個面到壹個點,再從壹個點發散開去,至此,詩人筆下的愛才真正完成了它的靈魂軌跡。像雷平陽的其他作品壹樣,這首小詩幹凈,圓熟,對比手法,圓形結構,精心打磨但又自然而然,讓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