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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原文與賞析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己緬。鳥弄歡新節,泠風送餘善。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誌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既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關於陶淵明的評價問題上,魯迅先生和朱光潛先生之間曾發生過壹場著名的論戰。那場論戰涉及的問題很廣,中心分歧是:朱先生認為“陶潛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魯迅先生反駁:“陶淵明正因為並非‘渾身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了,淩遲了。”並進壹步指出陶詩中也還有“金剛怒目”式的作品,證明詩人並不是整天飄飄然。但是,朱先生之所以會得出陶淵明渾身靜穆的結論,應該說並不完全是憑空臆造,其依據恰好是陶淵明確實寫過大量寄情田園的作品;而且,這意見也並非為朱先生所首創,早在隋朝的王通就在《文中子》中講過:“或問陶元亮,子曰:‘放人也。《歸去來》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傳》則幾於閉關矣’。”宋代的汪藻在其《浮溪集》中則說:“山林之樂,士大夫知其可樂者多矣……至陶淵明……窮探極討,盡山水之趣,納萬境於胸中,凡林霏穹翠之過乎目,泉聲鳥哢之屬乎耳,風雲霧雨,縱橫合散於沖融杳靄之間,而有感於吾心者,皆取之以為詩酒之用。蓋方其自得於言意之表也,雖宇宙之大,終古之遠,其間治亂興廢,是非得失,變幻萬方,曰陳於前者,不足以累吾之真。”而明代的何湛之在《陶韋合集序》中則說得更為簡明: “晉處士植節於板蕩之秋,遊心於名利之外,其詩沖夷清曠,不染塵俗,無為而為,故語皆實際。”

這種評價自然有失於片面。實際上,陶淵明在我國詩歌發展史上,實在是堪稱第壹位田園詩人。他以沖淡灑脫的筆觸,為我們繪制了壹幅幅優美靜謐的田園風光圖畫,東籬南山、青松奇園、秋菊佳色、日夕飛鳥、犬吠深巷、雞鳴樹顛,再伴以主人公那隔絕塵世、耽於詩酒的情愫,它所構築成的藝術境界是那麽高遠幽邃、空靈安謐!不過,細心的讀者不也會從中時時體察到陶淵明在詩中所流露的那種不得已才退居田園、飲酒賦詩,而實際卻正未忘懷現實、滿腹憂憤的心情嘛!

我們不妨讀讀他的《懷古田舍》。這是詩人用田園風光和懷古遐想所編織成的壹幅圖畫。詩分兩首,表現則是同壹題材和思想旨趣。第壹首以“在昔聞南畝”起句,敘述了勞動經過。描繪了自然界的美景,緬懷古聖先賢,贊頌他們躬耕田畝、潔身自守的高風亮節。但是,作者卻意猶未盡,緊接著便以第二首的先師遺訓“憂道不憂貧”之不易實踐,夾敘了田間勞動的歡娛,聯想到古代隱士長沮、桀溺的操行,而深感憂道之人的難得,最後以掩門長吟“聊作隴畝民”作結。這兩首詩猶如壹闋長調詞的上下片,內容既緊相聯系,表現上又反復吟詠,回環跌宕,言深意遠。可整首詩又和諧壹致,平淡自然,不假雕飾,真所謂渾然天成。仿佛詩人站在讀者的面前,敞開自己的心扉,既不假思慮,又不擇言詞,只是娓娓地將其所作、所感、所想,毫無保留地加以傾吐。這詩,不是作出來的,也不是吟出來的,而是從詩人肺腑中流瀉出來的。明人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壹則說: “靖節詩句法天成而語意透徹,有似《孟子》壹書。謂孟子全無意為文,不可;謂孟子為文,琢之使無痕跡,又豈足以知聖賢哉!以此論靖節,尤易曉也。”再則說: “靖節詩直寫己懷,自然成文。”三則說: “靖節詩不可及者,有壹等直寫己懷,不事雕飾,故其語圓而氣足;有壹等見得道理精明,世事透徹,故其語簡而意盡。”這些,都道出了陶詩的獨特的風格和高度的藝術成就。

沖淡自然是壹種文學風格,這是壹種特殊的文學藝術境界。在這裏,我融於物,全忘我乃至無我;在這裏,神與景接,神遊於物而又神隨景遷。它的極致是悠遠寧謐、壹派天籟。就這樣,陶淵明的“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就成了千古不衰的絕唱。是的,不加雕飾卻又勝於雕飾,這是壹種藝術的辯證法。不過,這中間確也有詩人的艱苦的藝術勞動在,那是壹個棄絕雕飾,返樸歸真的藝術追求過程,沒有壹番紮實的苦功是難以達到這種藝術創作境界的。

這首詩寫田野的美景和親身耕耘的喜悅,也還由此抒發作者的緬懷。其遙想和贊美的是貧而好學、不事稼穡的顏回和安貧樂道的孔子,尤其是欽羨古代“耦而耕”的隱士荷翁和長沮、桀溺。雖然,作者也表明顏回和孔子不可效法,偏重於向荷翁和長沮、桀溺學習,似乎是樂於隱居田園的。不過,字裏行間仍透露著對世道的關心和對清平盛世的向往。如果再註意壹下本詩的寫作時代,這壹層思想的矛盾也就看得更清晰了。據《栗裏譜》記載: “有《始春懷古田舍》詩,當時自江陵歸柴桑,復適京都宅,憂居家,思湓城,故有《懷古田舍》也。”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卷四中指出: “是年公卅九歲,猶為鎮軍參軍,故曰懷也。每首中間,正寫田舍數語,末交代出古之兩人,而以己懷緯其事,惟未得歸,故作羨慕詠嘆,所謂懷也。”在寫這首詩後的兩年,作者還去做過八十多天的彭澤令,正是在這時,他才終於對那個黑暗汙濁的社會徹底喪失了信心,並表示了最後的決絕,滿懷憤懣地“自免去職”、歸隱田園了。這是陶淵明式的抗爭!如果不深入體會這壹點,而過多地苛責於他的逸隱,那就不但是輕易地否定了陶淵明的大半,而且去真實情況也不啻萬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