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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我承認,我歷盡滄桑

作者:寧肯

我中學時把壹篇老師布置的作文寫成了小說,受到表揚,1977年。於是決意寫小說,當個小說家。1979年上大學,壹門心思讀小說,寫小說,根本不想上課,卻處處碰壁,歸其原因是自己年齡小,20歲,接觸人少,了解人少,不了解生活、時代、 社會 ,不了解別人是什麽樣,怎麽想的。可是三點壹線的生活讓我上哪兒了解 社會 去?都說言為心聲,詩是最直接的心聲,寫詩的人寫的都是自己的內心,於是我發現了詩,寫起了詩,希望通過詩了解別人,了解時代,了解 社會 ,以助於寫小說。這想法是多幼稚,簡直是加減法的想法,四則運算都談不上,更不用說代數幾何。 就小說而言我進了壹個錯誤的門,“爭渡,爭渡,誤入藕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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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很多時候就是誤打誤撞的結果,我讀詩,忘記了小說,愛上了詩,甚至嘗試分行表達自己。壹開始讀普希金、拜倫、濟慈、雪萊,印象最深的是兩部長詩,拜倫的《唐·璜》。雪萊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這可以說是我的詩歌的浪漫主義或古典主義時期。但是很快,到了1980年,偶然在美術館星星美展的墻壁上接觸到“朦朧詩”,拜倫、雪萊、普希金壹下子幾乎在壹秒鐘內結束了。我看到北島“星星永遠是星星嗎?”“天空中漂浮著死者彎曲的影子”,芒克的“也許是風,猜透了我的心情,才來替我抒情”,江河的“我把攻城放在北方的山巒,像舉起高高的鎖鏈,像抱著剛剛死去的嬰兒,它還在我手中抽搐”……我被這些詩驚呆了。

我開始進入現代主義詩,甚至現代主義小說,發現了卡夫卡。我也開始試著寫意象主義的詩,我們班成立了詩社,油印詩刊,我寫下了長詩《醉詩夢畫的朦朧》以及《落日印象》《圓明園》《X旋律》壹系列短詩,成為大學我們班詩社和詩刊的主力。寫出這些詩被人刮目相看,明顯受到朦朧詩影響,同時帶著《唐·璜》《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的印跡。當年文學競爭,千百萬馬蹄過小橋,根本擠不進去,但仍百折不撓地擠、擠、擠。 這時我已不再想小說的事,也忘了通過詩去了解 社會 和別人,只想自己當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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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初春我們班去了壹次八達嶺長城,我記得我們集體坐火車到康莊就下了車,決定走壹段柏油山路到長城腳下。我們50多人,男男女女,集體排成壹字長蛇陣,在公路上跳著“十六步”(壹種準迪斯科)壹路前行,真是太80年代了,冰消雪化,但還不是春天景象,樹未綠花未開,路邊壹些荒暖的灌木叢谷地仍覆著冰雪,但已有雪水流下。我們跳的過程中,每瞥壹眼遠處都印象深刻,像壹幅畫。那灌木叢、色調、雪水,整個山谷和我有關系,親和得不得了,回來以後那幅畫成為我念念不忘的東西,比長城給我印象深多了。也就是這時候,我看到詩人任洪淵的壹首詩,以泉或月自述的形式寫。詩壹開始的“我”即泉,泉在用“我”說話、敘述、抒情。這是我第壹次明確知道人之外也可以用“我”來寫,當時像開眼壹樣。於是我壹下子用山谷的雪作為“我”寫開去,寫出了《積雪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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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壹次用擬人的方式寫的壹首詩,非常順利,壹氣呵成,非常感謝任洪淵先生。當時我就讀的大學是北京師範學院二分院,在菜市口西磚胡同,與法源寺壹個胡同之隔。任先生在壹分院教書。壹分院在白廣路,離我們學校不遠。我去白廣路壹分院聽過壹次任先生的詩歌講座,那次有兩件事印象特別深,壹件是任先生講座中提到了顧城,他們有壹次在壹起談論詩歌。他認識顧城。顧城當時像北島、芒克、江河壹樣在我心目中是偶像級人物。任先生壹說和顧城在壹起談詩,壹下子拉近了我和顧城的距離;第二件是任先生提到“自然辯證法”。我過去只聽說過“唯物辯證法”,從沒聽說過“自然辯證法”,非常新鮮。同時這也擺脫了傳統或舊有的意識形態,代表壹種思想解放。差不多過了30年或35年之後,我才又在壹次會議上見任洪淵先生,他樣子沒變,還那麽瘦削,但已滿頭白發,眉都是白的。我提到當年往事,提到是任先生教會了我寫詩。去年任先生作古,如今我不禁深深緬懷這位詩歌前輩、老師,懷念1981年,懷念長城,懷念那個荒暖如煙的山谷,初春的河流。

《積雪之夢》寄給了上海《萌芽》雜誌的編輯趙麗宏。此前因為投稿詩歌《圓明園》給趙麗宏,他給我回了信,那首詩雖然沒用,但他希望我有詩再給他。我直覺這首詩可能行,壹來已不是野投稿,漫天撒網,而是有的放矢,二來這首不錯,想象力飛起來後讓我自己都有點驚訝,原來詩還可以這麽寫!果然很快趙麗宏就給我回了信,說正好最近要做壹期大學生詩歌專輯,我的詩被采用!當時,我的激動之情無以言表。1982年11月號,《萌芽》正式發表了我的詩。我覺得那壹刻,我已印在 歷史 上。

仿佛壹語成讖,我真的做起了雪的我。後來,我到了西藏,在拉薩郊外壹所寺院與山村圍繞下的中學任教,像維特根斯坦在奧地利山村壹樣做了壹名教師,每日與孩子為伍,與山為伍,我真的就像雪壹樣坐在山巔上。沒有那首詩我後來會去西藏嗎?沒有西藏我會在不平坦的寫作道路上壹路走過來嗎?會寫出《天湖》《藏歌》那樣的“新散文”嗎?會寫出《蒙面之城》《天·藏》嗎?沒有這些會有寧肯嗎?寧肯是後來才用的筆名,當初發表《積雪之夢》時用的還是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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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壹名小說家後我慢慢忘記了自己的文學前世詩。但是到了2010年,距那首詩快30年後,《積雪之夢》再次在我的生命中喧響。那年我上魯院,班裏開了壹次詩會,沒人知道我曾是詩人,別人在朗讀詩歌時我突然想起了1981年的山谷。30年了,不禁百感交集。於是我朗誦了《積雪之夢》,壹下子把班上同學的熱情點燃了,把大家帶回到許多年前,帶回到改革開放之初,冰消雪化,萬物更生。

我再次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個時代的聲音,我知道,所有人也都聽到這來自早年空谷足音的聲音。 我看到了什麽,我的同學們也看到了:不僅是荒草、山谷、雪水、長城、火……

“我承認,我歷盡滄桑。”——我聽到聶魯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