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人人盡說江南好”,是與第三首詞的“如今卻憶江南樂”對應的,這裏,我們要註意的是他所寫的“人人盡說”,這其間所隱藏的意思是自己並未曾認為江南好,只是大家都說江南好而已。下面的“遊人只合江南老”,也是別人的勸說之辭,遠遊的人就應該在江南終老,以前王粲《登樓賦》曾說:“雖信美而非吾士兮,曾何足以少留”,江山信美,而不是我的故土,我也不願久留,中國還有句老話:“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而韋莊這兩句詞,似直而紆,把懷念故鄉欲歸不得的感情都委婉地蘊藏在這表面看來非常真率的話中了。“只合”,合者,該也,什麽人敢這樣大膽地對韋莊說妳就該留在江南終老,在江南妳是壹個遊人客子,而卻勸妳在江南終老,那壹定是妳的故鄉有什麽讓妳不能回去的苦衷,所以才敢勸妳在江南終老。因為韋莊是在中原壹片戰亂中去江南的,當時的中原如同他在《秦婦吟》中所描寫的是“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在這種情況下,江南人才敢這樣勁直的勸他留下來。韋莊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的特色,就正在這表面率直而內裏千回百轉的文字中得到充分體現了。下面則是對江南好的細寫,說江南確實是好的,“春水碧於天”是江南風景之美,江南水的碧綠,比天色的碧藍更美。“畫船聽雨眠”是江南生活之美,在碧於天的江水上,臥在畫船之中聽那瀟瀟雨聲,這種生活和中原的戰亂比較起來,是何等的閑適自在。更進壹步,江南又何嘗只是風景美、生活美,江南的人物也美,“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壚,壹作“罏”,又作“爐”,是酒店放置酒器的地方,《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雲:“買酒舍乃令文君當爐”。江南酒壚賣酒的女子光彩照人,賣酒時攘袖舉酒,露出的手腕白如霜雪。這幾層寫風景、生活、人物之美,妳不要用庸俗的眼光只看它表面所寫的情事,而要看到更深的壹層,他下面的“未老莫還鄉”,這麽平易的五個字卻有多少轉折,佛經上說“才說無便是有”,說“莫還鄉”實則正由於想到了還鄉,他沒有用“不”字,用的是有叮囑口吻的“莫”字,細細地品味,就應該聯想到陸放翁的《釵頭鳳》“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那壹連三個“莫”字所道出的壹片無可奈何之情是極為深婉而且沈痛的,韋莊詞此處的“莫”字,也表現出了壹種極深婉而沈痛的情意,說“莫還鄉”是叮嚀囑咐的話,是妳想還鄉,而現在卻有不能還鄉的苦衷,“還鄉”是壹層意思,“莫”是第二層意思,又加上“未老”二字,是第三層意思,因為人沒有老,在外漂泊幾年也沒有關系,王粲《登樓賦》說:“情眷眷而懷歸。”人到年老會特別思念故土。韋莊詞似達而郁,五個字有三層意義的轉折,表面上寫得很曠達,說是我沒有老所以不要還鄉,而其中卻是對故鄉欲歸不得的盤旋郁結的感情。後面他說“還鄉須斷腸”,這正是別人之所以敢跟妳說“遊人只合江南老”的理由,因為妳回到那彌漫著戰亂烽火的故鄉,只會有斷腸的悲哀。講到這裏再回頭看“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人合江南老”,就會明白陳廷焯為什麽贊美韋莊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了。
我們還不要講,只是先讀壹遍,妳就可以直接感覺到,韋莊的詞與溫庭筠的詞有很大的不同,溫飛卿的詞客觀,韋莊的詞主觀,飛卿的詞秾麗,韋莊的詞清簡。我們曾說過溫詞的好處正在於客觀,不做直接的敘寫,而韋莊詞的好處卻就在其主觀直接的敘寫。不同類型的詞就有不同的好處。韋莊詞輪廓分明,但是不是就膚淺了,就有局限了呢?朱光潛先生曾說過“寫景宜顯,寫情宜隱”,並且曾舉溫庭筠的壹首小詞《憶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州。”為例證,說“此詞收語即近於顯。”又說“如果把‘腸斷白蘋州’五字刪去,意味更覺無窮。”這首詞寫壹個懷人的女子梳洗後所倚的樓是那面臨江水的樓,為什麽要遠望江水,因為遠行的人要從江上回來,“梳洗罷”必定是清晨,她從壹早等起,而“過盡千帆皆不是”,多少船從樓下過去了,沒有壹艘她所等待的船停泊下來,這時的江面,已經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了。如果這壹首詞就停止在這裏,就有無窮的余味耐人尋思。我們仔細想想,“斜暉”的“脈脈”,是那樣壹種迷茫、朦朧的、暗淡的景色,這種迷離的景色更加深了懷思之情的綿緲。然而溫飛卿卻又說了“腸斷白蘋州”,反而把這首詞給限制住了。這是按朱先生的觀點來評說這首詞。其實寫詞不論寫情寫景,緊要的都在於是否傳達出了感情的力量,這種力量有大小厚薄高低深淺的不同,而寫情寫得很真率的也不見得壹定就不好,即如杜甫詩之“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回首肝肺熱”,“拭淚沾巾血”,“啼垂舊血痕”諸句而言,以杜甫的精深博大,他何需矯揉造作的姿態來表現他對民生的關懷,他就這樣直接坦率的寫出來,就使人感到壹種強烈的震動。我上次講溫庭筠詞的特色是客觀的,是不直接敘寫的,那樣的作品自有其好處,反過來我們也應認識明白敘寫的作品也有另壹種好處。杜甫的詩就像汪洋大海,完全袒露於天地之間,無需隱藏,便自然含有強大的感發的力量。韋莊的詞雖不能比美於杜甫,但卻也能在直接敘寫之中表現出感發的力量。如果說杜甫的詩像廣闊的海洋的話,那麽韋莊的詞就像噴湧的泉水,噴射的強力不可以抑制,這是韋莊詞的壹個重要的特點。韋莊詞多用主觀直接的敘寫,他的感情是勁直的、真切的。即如韋莊的《思帝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壹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就是很好的例證。我舉這首詞是因為它與張泌的《浣溪紗》(晚逐香車入鳳城)恰好是對比,同樣是寫遊春,同樣是有所遇,不過前者是女遇男,後者是男遇女,然而韋莊詞的口吻與張泌詞卻完全不同。張泌所寫的是騎馬跟著那女子的香車入城的情景,雖很生動,但卻不能引起我們高遠情意的聯想。這並不是我們要把誰講得好,把誰講得壞,而是張泌的詞寫得讓我無話可講。詞的微妙之處正在於對細節的敘寫,了解細節才能知道詞的好處,就以韋莊這首詞而言,僅是開端“春日遊”三個字,就極可玩味。“春日”正是感情的春心覺醒的時節,以前李商隱寫有《燕臺四首》,是按春夏秋冬的時序寫的,第壹首寫的便是春天,開端就說“春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恰好可以作為上述韋莊詞句的註腳,二者之間有很相似的地方。“春光冉冉東西陌”是說春天裏空中的天光雲影,地上的風和日麗。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壹詩曾有“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之句,也正是描寫的這種“春光冉冉”的景致,“冉冉”正是盎然之春意在流動之中的樣子。春光來臨,萬物重又充滿生機,也復蘇了人的感情,懷著對萬紫千紅的欣愉和喜悅的感情,人們要找到那宇宙中最美好的“嬌魂”,但這又絕非易事,“幾日嬌魂尋不得”,我該向什麽地方去尋找這精魂之所在呢。“蜜房羽客類芳心”,“蜜房羽客”是蜂的別稱,他說那在花朵上采擷花粉的蜜蜂就像我那被喚醒的芳心壹樣,都有追尋的向往。“冶葉倡條遍相識”,美麗的枝條都尋找遍了。這壹份對春天的尋找,也暗示著對更珍貴東西的追求,這種追尋可以提高到壹種象征和喻托的境界。韋莊的詞“春日遊,杏花吹滿頭”,繽紛的杏花瓣落了遊春的姑娘壹頭都是,這幅圖景是可以想像出其優美的。“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陌上有許多遊春的青年,哪壹家的年少是最風流的,如果她找到這樣壹個人,則“妾擬將身嫁與,壹生休”。我們說溫飛卿所用的筆法常是比興,韋莊常用的筆法則是賦,比興造成興發感動的力量,在它的形象,在它的委婉和曲折,賦之造成感發則在其敘寫的口吻。即如韋詞這壹句就很說明問題,“妾擬將身嫁與,壹生休”字字斬釘截鐵,口氣是真摯、誠實、堅定的,“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儒家說“擇善而固執”,壹是要有選擇的明辨,二是要有堅持的力量和勇氣,屈原的《離騷》說“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在現實生活中,無論是對事業、理想、學問都應有獻身追求九死不悔的精神,但很多人都是考慮成敗太多,急功近利,想以最小的付出取得最大的收獲。壹個真正願為理想、事業而獻身的人,絕不是為了他的成敗,而是為了對它的熱愛,這才是最高的思想境界。韋莊詞正是以他深摯的情意,提高加深了詞的境界,不過,韋莊的好處還不僅如此,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端已的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最為詞中勝境。”這才是韋莊詞在藝術方面的真正好處。紆者,曲也;達者,通也。韋莊詞表面顯得直率,其實情意曲折;口吻看似通達,而內容其實沈郁,這正是詞中最好的境界。故而況周頤《蕙風詞話》評韋莊詞謂其“尤能運密入疏,寓濃於淡,花間群賢,殆鮮其匹。”其“運密入疏,寓濃於淡”二句,與陳廷焯評語之“似直而紆,似達而郁”的評語,意思頗有相近之處,這都是對韋莊詞之特色深有體會的話,而要詳細體會韋莊的詞,還必須將其生平也作壹點簡略的介紹。韋莊是唐初宰相韋見素的後人,杜陵人,少長於下邽,孤貧力學。廣明元年四十五歲,在長安應舉,正值黃巢軍攻入長安,遂陷於戰亂,與弟妹失散。中和二年始離長安赴洛陽。中和三年春,四十八歲作《秦婦吟》,結尾有“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之句,不久韋莊遂避亂去到江南,五十八歲回到長安,壹心想要應試,以伸展其治國平天下的懷抱。乾寧元年五十九歲時中進土,為校書郎。當時各地節度使不聽中央號令,東、西川節度使不和,乾寧四年,朝廷遣“宣諭和協使”李洵入川,韋莊時年六十二歲,被李洵聘為書記,同至西川,由此結識了西川節度使王建,回長安後,改任左補闕。天復元年六十六歲,應王建之聘入川為掌書記。天佑四年,朱溫篡唐,王建據蜀稱帝,是為前蜀。七十二歲的韋莊被任為宰相,開國制度均出其手。七十五歲卒於成都花林坊。韋莊的詩集名《浣花集》。
韋莊的《菩薩蠻》是壹組五首詞。張惠言的《詞選》都選的是他以為有喻托的作品,他也選了韋莊的《菩薩蠻》,而且認為它們“蓋留蜀後寄意之作”,說是韋莊留蜀晚年表現其懷念故國的忠愛之思的作品,張惠言還說“江南即指蜀”。但我以為韋莊詞中所說的江南應該就是指江、浙壹帶的江南,他的《秦婦吟》中說“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就是以金陵和江南並舉的。如果再看韋莊的《浣花集》,更可以發現其中許多首詩的題目中都有“江南”二字,畢竟韋莊在江南生活了多年,其詩中多處提到的江南,都不是晚年所居的四川,而確是早年他漂泊過的江浙的那個江南。還有人認為有“洛陽城裏春光好”的第五首應是在洛陽所作,我也不同意這種說法,為什麽不看到下壹句的“洛陽才子他鄉老”呢,“洛陽才子”應是作者自指,他當年寫《秦婦吟》聞名於世時,就在洛陽,當時人稱“《秦婦吟》秀才”,“秀才”在當時是對未考中進士的讀書人的泛稱。洛陽才子的他鄉老,只能是他留居四川時對過去生活的回憶。我們以前說溫庭筠的十四首《菩薩蠻》是壹組詞,其內容、情意、風格有相近的地方,但那十四首詞並沒有必然的次序以及完整的章法和結構。組詞中有完美的結構者就只有韋莊的這五首《菩薩蠻》,有的選本只選其中的兩三首作介紹,那是對壹個完整生命的閹割。以上都是要講解這五首詞所必須交待的有關知識。下邊我們講第壹首: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這首詞是寫離別之情的。“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紅樓”“香燈”“流蘇帳”所構成的是壹幅何等溫磬旖旎的背景。我以前講溫庭筠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倭墮低梳髻,連絹細掃眉”諸詞,說它們寄托了極為深婉的珍重愛美的情意,我們要註重的是這種精神,而不是外表的情事,並不是只有“畫蛾眉”、“細掃眉”才代表這種精神境界。王國維就曾說過“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雅”就是純正,“鄭”是與“雅”相對的,因為《詩經》中的《鄭風》多寫的是男女愛戀之情,故而有人說“鄭風淫”,這種說法當然也不盡正確。王國維所謂《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是說詞之意境的深淺高下乃在其含蘊之精神境界,而不在其外表是否寫的男女愛戀的情事。這首詞開端兩句表面是寫閨房情事,似頗為香艷,試想如果不是離別,在有香燈和流蘇帳的紅樓之中,該是多麽纏綿旖旎的情事。但是這裏的“紅樓”緊接著“別夜”,“香燈”和“流蘇帳”之間隔有“半掩”二字。在平常休息睡眠的時候,香燈是可以熄滅的,流蘇帳是可以放下來的,而香燈壹直亮著,帳子也掩著,就意味著今宵是離別之夜。這兩句淺直的敘寫中,有許多矛盾的對比,所以說“堪惆悵”,就因為他們不能歡聚在有香燈的流蘇帳的紅樓之內安眠,而內心之中滿是離別的悲哀。讀到這裏,還不會明白他為什麽是好詞,他現在把紅樓別夜寫得如此值得珍重戀惜,是直要讀到第五首的“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才會真正體會出其中的深意的。《論語》上說過:“可與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對於詩詞的欣賞,也應該做到不失人也不失言。對於詩詞的作者,如果他有深意,而妳不理會,妳便對不起他,如果是他的作品沒有深意,妳要強加於他,則是妳的錯誤。尤其是對於含蓄委婉的作品更應不失人也不失言。“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殘月”有兩種解釋,壹是缺月,二是西沈的月。在《花間集》中有詞雲“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可以為證。只有西沈的月亮才會與人的臉平齊,溫飛卿的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也點明了破曉是行人上路之時。從別夜的香燈到清晨的殘月,都透露作者對離別前時間點滴流逝的敏感。“殘月出門時”,到了不得不與所愛的女子相別的時候,“美人和淚辭”,這壹句在句法上有三種解釋之可能,第壹種解釋是美人含著淚和我相辭,第二種解釋是我含著淚與美人相辭,第三種是我與美人都含淚而辭,這三種解釋可以並存。中國過去解釋詩詞的方法,是壹定要限制為壹種解釋,但西方新的文學批評,卻承認詩之多義,英國的William Empson寫有壹本書,名為《Seven Types of Ambiguity》,朱自清先生早就介紹過此書,定名為《多義七式》,這本書介紹了可以使詩歌造成多義的七種形式,William Empson所舉的例證都是英國詩歌,其實中國的詩歌中也有同樣的現象。“美人和淚辭”壹句就可以多義並存,下面“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有的版本“翠羽”作“翡翠”。《菩薩蠻》的牌調是每兩句押韻。“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中的“羽”、“語”應是韻字,換上“金翡翠”就不押韻了,可知此處不應是“金翡翠”,這是很簡單的辨別方法。“金翠羽”是裝飾在琵琶彈撥部位上的飾物,是翡翠鳥的羽毛,這是極言琵琶之精美珍貴。“弦上黃鶯語”是說那琵琶弦上彈出的聲音猶如那婉轉的鶯啼。晏幾道(小山)詞雲:“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可知琵琶是可以傳達內心中深刻婉轉之情意的。韋莊要寫的便不僅是臨別時美人彈奏了琵琶這件事本身,而是著重在寫琵琶弦上所傳達出來的相思之情。“弦上黃鶯語”是說琵琶彈奏的如鶯啼婉轉的聲音都是多情的叮嚀敘述,說的是什麽?就是下邊壹句:“勸我早歸家”,何以要早歸家?那理由非常充足,就是因為“綠窗人似花”,有如花般的美人在家中等待,妳難道能不早歸家嗎?!花的生命是短暫的,壹個女子的美貌也難以持久,如果妳還想見到如花的人,就該早點歸來,若是晚了,既便妳回來以後那人依然還在,可已經沒有如花的美貌了。王國維寫過兩句詞:“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我歷盡了天涯離別之苦,沒想到回來以後,花已經這般的零落。總結起來,這第壹首詞寫的都是離別珍重的感情,對於這首詞所傳達出的這種情感,當以後講到第五首時,我們會有更深的體會。接著我們講第二首: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人人盡說江南好”,是與第三首詞的“如今卻憶江南樂”對應的,這裏,我們要註意的是他所寫的“人人盡說”,這其間所隱藏的意思是自己並未曾認為江南好,只是大家都說江南好而已。下面的“遊人只合江南老”,也是別人的勸說之辭,遠遊的人就應該在江南終老,以前王粲《登樓賦》曾說:“雖信美而非吾士兮,曾何足以少留”,江山信美,而不是我的故土,我也不願久留,中國還有句老話:“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而韋莊這兩句詞,似直而紆,把懷念故鄉欲歸不得的感情都委婉地蘊藏在這表面看來非常真率的話中了。“只合”,合者,該也,什麽人敢這樣大膽地對韋莊說妳就該留在江南終老,在江南妳是壹個遊人客子,而卻勸妳在江南終老,那壹定是妳的故鄉有什麽讓妳不能回去的苦衷,所以才敢勸妳在江南終老。因為韋莊是在中原壹片戰亂中去江南的,當時的中原如同他在《秦婦吟》中所描寫的是“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在這種情況下,江南人才敢這樣勁直的勸他留下來。韋莊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的特色,就正在這表面率直而內裏千回百轉的文字中得到充分體現了。下面則是對江南好的細寫,說江南確實是好的,“春水碧於天”是江南風景之美,江南水的碧綠,比天色的碧藍更美。“畫船聽雨眠”是江南生活之美,在碧於天的江水上,臥在畫船之中聽那瀟瀟雨聲,這種生活和中原的戰亂比較起來,是何等的閑適自在。更進壹步,江南又何嘗只是風景美、生活美,江南的人物也美,“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壚,壹作“罏”,又作“爐”,是酒店放置酒器的地方,《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雲:“買酒舍乃令文君當爐”。江南酒壚賣酒的女子光彩照人,賣酒時攘袖舉酒,露出的手腕白如霜雪。這幾層寫風景、生活、人物之美,妳不要用庸俗的眼光只看它表面所寫的情事,而要看到更深的壹層,他下面的“未老莫還鄉”,這麽平易的五個字卻有多少轉折,佛經上說“才說無便是有”,說“莫還鄉”實則正由於想到了還鄉,他沒有用“不”字,用的是有叮囑口吻的“莫”字,細細地品味,就應該聯想到陸放翁的《釵頭鳳》“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那壹連三個“莫”字所道出的壹片無可奈何之情是極為深婉而且沈痛的,韋莊詞此處的“莫”字,也表現出了壹種極深婉而沈痛的情意,說“莫還鄉”是叮嚀囑咐的話,是妳想還鄉,而現在卻有不能還鄉的苦衷,“還鄉”是壹層意思,“莫”是第二層意思,又加上“未老”二字,是第三層意思,因為人沒有老,在外漂泊幾年也沒有關系,王粲《登樓賦》說:“情眷眷而懷歸。”人到年老會特別思念故土。韋莊詞似達而郁,五個字有三層意義的轉折,表面上寫得很曠達,說是我沒有老所以不要還鄉,而其中卻是對故鄉欲歸不得的盤旋郁結的感情。後面他說“還鄉須斷腸”,這正是別人之所以敢跟妳說“遊人只合江南老”的理由,因為妳回到那彌漫著戰亂烽火的故鄉,只會有斷腸的悲哀。講到這裏再回頭看“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人合江南老”,就會明白陳廷焯為什麽贊美韋莊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