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新晴天井溢,誰把長劍倚太行。沖風吹破落天外,飛雨白日灑洛陽。
把壹處瀑布想象得如橫空出世,頗有李白《望廬山瀑布》的意味,而力度則有以過之。又如《忽忽》寫對於人生幻變的感受,“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竟然也把這種平常流於哀愁的情緒寫得雄壯悲愴。《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描繪壹場山火:
……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三光馳隳不復暾,虎熊麋豬逮猴猿,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燖炰煨爊孰飛奔,祝融告休酌卑尊。……
寫得奇奇怪怪,氣勢逼人。韓愈在寫詩時,有意采用了漢賦的鋪陳手法,博喻的排比句式和遊仙詩的超越現實的想象,在詩中烘托出壹種濃烈的氣氛和強大的力度。
韓愈詩歌的特點之二,是有意避開前代的爛熟套數,語言和意象力求奇特、新穎,甚至不避生澀拗口、突兀怪誕。如《永貞行》中“狐鳴梟噪”、“晹睒跳踉”、“火齊磊落”、“盅蟲群飛”、“雄虺毒螫”《送無本師歸範陽》中“眾鬼囚大幽”、“鯨鵬相摩窣”、“奸窮怪變得”這壹類描寫,以及“夬夬”、“訚訚”、“兀兀”、“喁喁”等疊字,都有些匪夷所思,光怪陸離;過去人們認為可怖的(如“鬼”、“妖”、“陰風”、“毒螫”)、醜陋的(如腹疼肚泄、打呼嚕、牙齒脫落)、慘淡的(如荒蠻、死亡、黑暗)事物和景象,在韓愈手裏都成了詩的素材,甚至主要以這壹類素材構造詩的意境,這無疑引起了詩歌的變革。
韓愈詩歌的特點之三,是把過去逐漸變得規範整齊、追求節奏和諧、句式工穩的詩歌外在形式加以破壞,使之松動變形。他常常把散文、駢賦的句法引進詩歌,使詩句可長可短、跌宕跳躍、變化多端。像《忽忽》采用十壹、六、十壹、七、三、七、七的句式,開頭就是壹句“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完全是散文的句法,卻又給人以壹聲發自肺腑的嘆息似的震撼。又如《南山詩》連用五十多個“或”和“若”,如“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鬥,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在五言古詩中開創了賦體式的長篇排比句法,構成滿目琳瑯、多姿多彩的風景圖。再如《寄盧仝》、《誰氏子》等,則大量在詩句中羼用散文的虛詞,如“破屋數間而已矣”、“忽此來告良有以”、“放縱是誰之過歟”、“不從而誅未晚耳”等等,使詩的平穩和諧節奏與意脈發生了曲折變化,令人感到驚訝、陌生,也令人感到新奇而註目。
對韓詩歷來也有不同評價,貶斥者說它“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冷齋夜話》引沈括語),贊揚者說它“曲盡其妙”(歐陽修《六壹詩話》),都有各自的道理。公正地說,韓愈無疑是唐代、也是中國古代壹個有獨特風格的大詩人。他以宏大的氣勢、豐富的想象、新穎的語言所寫的詩歌,表現了壹種過去從未曾有過的風格,雖然他著意求變,翻新出奇,但絕不是壹味地在語言形式上下功夫,而是既有新的意象、新的形式,又有獨特的個性與深入的體驗熔鑄在其中,所以他的詩常常很有韻味,也很傳神,像《遊青龍寺贈崔大補闕》寫寺院壁畫:
光華閃壁見神鬼,赫赫炎官張火傘。然雲燒樹火實駢,金烏下啄赪虬卵。魂翻眼倒忘處所,赤氣沖融無間斷。有如流傳上古時,九輪照燭乾坤旱。
……
雖然寫來奇奇怪怪,但也確實傳達了壁畫驚天地動鬼神的氣勢,呈露了詩人在壁畫前心靈所受到的強烈震撼。又如著名的《山石》壹詩,采用壹般山水遊記散文的敘述順序,從行至山寺、山寺所見、夜看壁畫、鋪床吃飯、夜臥所聞、夜臥所見、清晨離寺壹直寫到下山所見,娓娓道來,讓人如歷其境。在這壹夜到晨的所見所聞中,又選用了色彩濃淡明暗變化的若幹圖景,錯落交疊,如“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寫出暮色蒼茫中的“暗”;下兩句寫芭蕉與梔子花,又是暗色中的壹“亮”;下寫以火把觀壁畫,是明中有暗;而夜臥無聲時“清月出嶺光入扉”,又是暗中來明;“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霖”,則是天色蒙蒙亮時的山嵐彌漫;
而下接“山紅澗碧紛爛漫”,則又豁然壹明。這樣,就在讀者腦際留下了視感極強的連續圖景。全詩流暢中見奇崛,有精心的雕琢但又顯得很自然。
但是,從另壹方面說,韓愈詩歌也給後世開啟了弊端。壹是他逞奇矜博,喜用生僻字和冷澀詞,雖有其出奇制勝的效果,但過分使用則會破壞詩歌閱讀的連貫性,造成整體意境的割裂支離。像《山南鄭相公樊員外酬答為詩……》的“呀豁疚掊掘”《征蜀聯句》的“爇堞熇歊熺,抉門呀拗閻”之類,不僅“徒聱牙馎舌,而實無意義”(趙翼《甌北詩話》),而且也影響了後世詩人把詩當炫耀奧博的工具而忽視表達情感的功能,形成以學問為詩的陋習。二是由於他太過分地刻意求新,用壹些醜惡怪誕的意象,這畢竟與人們長期養成的審美習慣相去太遠,有時會引起人的厭惡感。像寫拉肚子、寫牙齒豁落等,又如寫寒冷以“氣寒鼻莫齅,血凍指不拈”(《苦寒》),寫月亮以“兔入臼藏蛙縮肚,桂樹枯枝女閉戶”(《晝月》),想象是很奇特,但並不美,這對宋代壹些詩人(如梅堯臣)也曾帶來不好的影響。三是由於他有意變化句式,好發議論,以文為詩,有時便忽略了詩歌本身的韻味、格律。死守格律固然是作繭自縛,但完全不顧語言的節奏卻會使詩失去音樂性的美;詩裏不是不能融入哲理議論,但哲理太多,缺乏形象,則會使詩沒有詩味。宋代有的詩人“以文為詩”,寫得幹癟枯燥,這不能說沒有韓愈的影響。
當然,韓愈的詩中也有自然流暢、平易明白的,如《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壹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但這不是韓詩的主要特色,韓愈詩歌的主要特色就是氣勢宏大,尚險好奇,瑰麗奇崛,在這壹方面,他使唐詩乃至宋以後的詩歌發生了很大變化,正如葉燮《原詩》所說:
韓愈為唐詩之壹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皆愈為之發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