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懷上古歲月,那是何等溫馨、何等浪漫的時代。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多少文人墨客終生漫遊在山水之間,他們不斷地行走,不斷地歌詠,不斷地豐富和發展著中華文化。或春日踏青,“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徜徉在明媚的春天裏,聆聽著大師的教誨,其意何等暢快;或曲水流觴,安坐於潺潺流波之側,漂漂乎酒杯順流而至,每漂至誰的眼前,誰就端起酒杯壹飲而盡,乘著微醺嘯呤作詩,其樂何其融融;或登高眺望,懷遠嘆逝,隨著海拔高度的上升,人的思想境界亦為之豁然開朗,不禁思鄉懷古、勵誌抒懷;或把酒臨風,對月抒懷,天地悠悠,而情思悠悠。
翻開中國歷史,王朝更叠,世事多變,唯有青山碧水亙古常新。山水相依,億萬斯年,浩浩湯湯。於是就有壹些胸懷坦蕩之士,他們品格高潔,壹心向往美好的人生境界,在歷經宦海數度沈浮之後,終於尋找到了壹條通往永恒的美學之路——行走在山水之間,山高水長,風光旖旎。他們壹路欣賞著自然美景,抒發著心靈的所思所感,使靈魂得到了自我救贖。
中國古代山水詩源遠流長,詩風各異,其開山鼻祖,當推晉宋期間的詩人謝靈運。謝靈運在政治上屢有沈浮,因此“常懷憤憤”,遂寄情山水,創作了大量以歌詠山水風光為主題的詩作,開創了山水詩派。山水詩描寫景物細致入微,語氣精雕細琢,格調閑雅,為當時的詩壇帶來壹股清新的氣息。山水詩不僅開壹代詩風,創造了壹種全新的詩歌體裁,而且大大拓展了古代詩歌的表現領域,使自然風光逐步走入古代文人的視野,具有了獨立的美學價值,進而使詩歌藝術逐步達到了“天人合壹”的美學境界。
從謝靈運自發鐘情山水起,到王維自覺熱愛山水,發展到宋代陸遊自由親近山水,與山水精神獨往來,歷代詩人更多的把目光投向自然,他們行走在山水之間,欣賞自然美景,反觀社會人生,寫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傳誦千古而不衰。盛唐時代,也是山水詩發展的高峰,湧現出壹大批傑出的山水詩人,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他們淡泊清醒超然世外,具有儒家的胸襟、佛家的意趣、道家的風骨,他們或為個性激揚,而放浪形骸,寄情山水,體驗著生命的自由與奔放;或為命運所困,而顛沛流離,四處漂泊,在雲水間尋找精神的慰藉;或為思想激發,而登高臨水,浮想聯翩,思接千載,視通萬裏,黯然追懷逝去的歷史歲月。行不盡大漠關山,看不盡煙雨江南,“天地壹何闊,山川杳茫茫。”(劉基《感懷》),隨著自然山水的徐徐展開,壹個浩蕩無邊的大世界也次第進入他們的眼簾:
“樹色野橋瞑,雨聲孤館秋。南北眼前道,東西江畔舟。”(唐求《客行》)
古木,荒橋,暮雨;路通南北,江貫東西。這是壹個徐徐開放的世界,由眼前的壹物壹景而通達遠方。許多的旅行,許多的流浪,多少古代詩人就從這裏啟程,載著無定的命運,載著無邊的思念,載著無限的情懷,“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們壹路行走在山水之間,且行且歌,物我兩忘,最後直達人的性靈,“飄飄何所似,天地壹沙鷗。”(杜甫《旅夜抒懷》)
群山蒼茫,雲水浩蕩,自然山水以其千變萬化的色彩和形態,映射著人類心靈中最幽微、最細密的情思,暗合著詩人千態萬狀的思想和情感,在漫漫無盡的人生旅途中,輕輕撫觸著他們那顆易感的心靈,於是詩人與山水彼此應和,睹物於外,情隨境生,辭發於內,情景交融,情與景、景與文,在山水詩中達到和諧的至境。壹方面,山水風光以其獨有的美映入詩人內心,喚起詩人的審美愉悅,激發起靈動的詩情,“晴空壹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另壹方面,詩人情致勃發,或為情所困,也會把內在的情感向外投射到景物之中,使自然景物罩上詩人主觀的情感色彩。例如同是寫大江暮色,或神思郁郁,景色黯然,“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或神采飛揚,景致嫣然,“萬裏江山斂暮色,旅情當此獨悠然。沙汀月冷帆初卸,葦岸風多人未眠”(南唐·李中《秋江夜泊寄劉鈞》)。同樣的景色,卻因詩人不同的際遇而呈現各異的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