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上妳或許會看見秋天,
當黃葉,或盡脫,或只三三兩兩
掛在瑟縮的枯枝上索索抖顫?
荒廢的歌壇,那裏百鳥曾合唱。
在我身上妳或許會看見暮靄,
它在日落後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漸漸把它趕開,
嚴靜的安息籠住紛紜的萬類。
在我身上妳或許會看見余燼,
它在青春的寒灰裏奄奄壹息,
在慘淡靈床上早晚總要斷魂,
給那滋養過它的烈焰所銷毀。
看見了這些,妳的愛就會加強,
因為他轉瞬要辭妳溘然長往。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73首》(梁宗岱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第73首,是被英語國家大學和中學的文學教材收錄次數最多的莎翁作品。這既是壹曲生命的挽歌,也是壹曲愛的頌歌。原詩中最為膾炙人口的壹句“Bare ruined choirs, where late the sweet birds sang.”所描繪出的那種繁華逝去之後的蕭瑟荒涼,不知曾引發過多少人的悵嘆。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對這種散場後的虛空特別敏感,商的《麥秀》,周的《黍離》,抒發的都是城市化為白地之後的感傷之情。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以漢宮中滿地的青苔寫出人去樓空的淒清。而曹雪芹筆下的“好壹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幾乎就是莎翁詩意的壹種漢語表達了。因此,美國女作家凱特?威廉通過《遲暮鳥語》(Where late the sweet birds sang )這個書名傳達出的抒情意境,對於中國讀者而言應該壹點也不陌生。
凱特?威廉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其科幻創作多次摘取各類獎項,其中包括《城市規劃者》(1968年星雲獎最佳短篇)、《遲暮鳥語》(1977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墜入天空的女孩》(1986年星雲獎最佳短中篇),以及受到中國讀者普遍歡迎的《永遠的安娜》(1987年星雲獎最佳短篇)等。凱特?威廉的寫作無拘無束,形式多樣。除科幻小說以外,她創作了大量的懸疑小說、奇幻小說、推理小說、諷刺小說和文藝小說,此外,她還創作過舞臺劇和廣播劇。在幻想小說領域,像她這樣視野遼闊,關心的事物如此繁雜而豐富的女性作家是極其罕見的。與其廣闊視野相得益彰的是她的文筆力度,樸實自然,挾帶著壹種銳利灑脫的大氣,同時又不失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柔婉的品格。《遲暮鳥語》正是壹部能充分體現凱特?威廉上述創作特點的佳作。
摘取壹九七七年雨果最佳長篇小說獎的《遲暮鳥語》,是壹部以生態毀滅和地球末日為題材的作品。應該說,早在神話和傳說中的遠古時代,人類意識中就產生了末日思想,《聖經?啟示錄》的預言就表明了這壹點。值得註意的是,這種意識中還包藏著強烈的末日來臨後的“再生”願望。正是這種意識促使人們在科幻小說中設想出無數悲劇性的未來。核戰爭、專制、對機械的依賴、人口過剩、資源枯竭、基因變異、環境汙染,任何壹種因素失控都可能導致末世的降臨。到那時,人類該怎樣行動?過去建立的文明能發揮什麽作用?人類能找到壹條擺脫滅絕下場的再生之路嗎?這壹系列問題雖然嚴肅沈重,但卻耐人尋味。人類對自身命運的關註,決定了末日題材的警世小說將始終是科幻文學園地中壹個長盛不衰的品種。
這個品種之中的上乘之作壹般從以下幾方面取得突破:壹、想象稀奇古怪,出奇制勝。比如英國約翰?溫德姆的《三尖樹時代》。二、對末日將臨的推斷有理有據,紮實嚴謹。最著名的是日本小松左京的《日本沈沒》,小說以板塊構造說為依據,其中的科學論證甚至得到了“可與碩士論文相匹敵”的評價。三、對人類現代文明檢討深刻,富有啟迪性。比如英國J?G?巴拉德著名的毀滅三部曲。四、審視人性眼光獨到,把末世中人類的精神情感狀態描繪得栩栩如生。《遲暮鳥語》就是凱特?威廉下足功夫審視人性的精致之作。
《遲暮鳥語》全書分為三部分,分別寫人性的失落?回歸?再生。第壹部分寫末日將臨時,壹個大家族借助家族豐富的人力資源和堅實的經濟基礎,未雨綢繆,提前作好抗擊災難的準備,在家族全體成員喪失生育力的困境中,運用克隆技術繁衍後代,傳遞薪火。這壹背景設定受到不少從技術角度評論作品者的指責,認為科技漏洞太多,難以令人信服,支撐不住後兩部的故事。但我們應該體察到,作者本就無意於設定壹個嚴謹的技術背景,作者真正用心設定的,是壹個有可能造成人性失落的社會背景。第壹部的中心人物戴維在作品中的重要性,在於他是人性失落的見證者,而不在於他是克隆後人的始作俑者。因此,從技術上對這部小說挑刺多少有點無聊。失落是回歸與再生的前提,從這個角度看,就能明白第壹部在小說中的結構意義不可或缺。
第二部的中心人物茉莉是作品中至關重要的角色,這壹承上啟下的角色能否讓讀者感到真實可信直接決定作品的成敗。個性意誌既已失落,怎樣才能回歸?在這裏,凱特?威廉的寫作顯得小心翼翼,她從壹個最自然的起點?茉莉偶然出現的“孤獨感”出發,緩緩施壓,使這種“孤獨感”轉變為茉莉的“心境”,讓她在這種惶恐的“心境”下不斷地體驗到生命的神秘莫測和不可思議。終於,對於茉莉而言,這種惶恐的“心境”成為了她生命中最實在、最重要的內容,與這份“心境”相比,過去和未來、集體和社會都顯得無關緊要。從懼怕孤獨到追求孤獨,再到把孤獨化為壹種持久的激情,韌性的沖動。當茉莉抱著這種“心境”去觀察世界時,她發現壹切都變了,壹切都充滿了詩情畫意,充滿了“美”。難能可貴的是,凱特?威廉在這部分的寫作中,沒有把茉莉的“心境”凝化為抽象的概念式信條,而是活化為壹種浸入茉莉血肉的“喜好”。作家在創作過程中要想捕捉到真實而具體的心境並非易事。不少作家之所以平庸,正是由於無力做到這壹點。
還有壹個問題,和茉莉同處在“孤獨感”這個起點上的其他幾個克隆人,為什麽最終放棄了重建個體意誌的努力?我們註意到茉莉生命中與其他幾位的不同之處有三點,其壹是美的觸動(繪畫過程中的感悟),其二是性格的堅韌,其三是愛的覺醒(生下兒子馬克)。由此我們知道凱特?威廉在審視人性時關註的焦點:沒有堅韌的性格,沒有“美”和“愛”的催化,個體意誌就無法真正建立。馬克從小就在母親的“愛”(讀莎士比亞的詩、到山上露營)與“美”(泥塑)的教育中成長。與母親相比,他沒有倫理包袱,沒有歷史困惑,追求個體生命意誌天經地義地成為他實現人生價值的目標。
因此第三部可謂順勢而下,水到渠成。寫作最艱難的部分既已完成,這壹部僅憑敘述慣性也可以作壹個漂亮的收束了。不難看出,作家在寫第三部中心人物馬克的成長故事時十分輕松自如,不時透出壹絲俏皮的意味。當然,第壹部的凝重、第二部的曲折和第三部的活潑正好暗合小說的結構:人性的失落?回歸?再生。
《遲暮鳥語》在語言處理方面頗有特色。凱特?威廉盡量采用陳述語氣,壹個接著壹個的主謂句,有效地放慢敘事速度,降低抒情的緊張度,從而把情感因素揉勻在整篇小說之中,營造出壹種說明文式的冷抒情風格。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小說的抒情點幾乎都設置在那些壹閃即逝的細節描寫上。比如第壹部結尾處寫到被克隆人放逐的戴維的結局時,寫戴維睡在樹下,夢中聽到“壹只鳥兒啁啾啼囀”。這既是整篇小說的抒情基調,又是對後兩部分的情節暗示,既是“遲暮鳥語”,又是“愛的加強”。
在科幻作家中,凱特?威廉的細節處理能力當屬第壹流人物。比如那株白橡樹,從戴維的祖父起直到馬克,壹代代人都與它交流,生動地闡釋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依,在氣氛上也起到了極好的烘托作用。還有克隆人的姓名,每支兄弟姐妹的姓名都以首字母區別開來,比如茉莉、茉琳亞姆,巴恩、巴裏。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對細節的重視不能完全歸因於作者的性別,這是優秀作家與普通作家的區別之壹。
最後說回到莎士比亞的第73首十四行詩上來。詩歌前面部分荒涼、死寂、絕望,但是“愛的加強”壹句的出現,使我們感到了安慰,看到了曙光。是的,愛是荒涼中的暖意,是死寂中的召喚,是人類抗拒絕望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遲暮鳥語》是以科幻小說的形式,對莎翁這首不朽的詩篇作了壹次新的詮釋。
自認為,莎翁想說的是:
妳看到了人生的蒼涼,
且把憂怨放在壹旁.
明天的太陽壹定會升起,
在心裏的陽光中,
生命,
是完美的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