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詩,歷來就是古詩詞中的重頭戲,要細分的話,有惜別、闊別、壯別……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蘇軾《臨江仙·送錢穆父》、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這些詩詞風格各有不同,有的豁達、有的黯然,但無壹例外地展示了對朋友的重視和祝福,詩佛王維自然也有他所珍視的朋友,當他與這位朋友相別時,又會寫出怎樣華麗的篇章呢?
《山中送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此詩作於何時、詩中送別的人是誰,現已不得而知,但通過王維的生平軌跡,我們可以略窺壹二。
王維是壹個神通,從小就顯露出了過人的詩畫天賦,15歲那年進京考試,就因為寫得壹手好詩、畫得壹手好畫、還精通音律,成了京城裏王公貴族追捧的寵兒。後來更因此得到玉真公主的青睞,在科舉考試中狀元及第,成功走上仕途。
但王維這個人比較矛盾,他既希望在仕途中能大展宏圖,同時他又傾心於山水,向往歸隱生活,所以出仕之後,他利用工作之余的時間,在京城南邊的輞川山莊修建了壹所別業,並起名“輞川別業”。
王維建此別業,壹方面是為了讓信奉佛教的母親有個修行隱居之處,另壹方面也可以逃離城市和官場的喧囂,滿足自己歸隱的願望,同時也為他的詩畫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使他成為了唐朝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
王維有壹個好友,名叫裴迪,這兩人之間的感情有些讓人費解——王維壹生中,沒有為早亡的妻子寫過壹首詩(或許失傳了),但他與裴迪相關詩卻有好幾十首,而裴迪現今留存的詩篇20多首,全部是跟王維唱和,創作於輞川別業中。
他們兩人經常在別墅中吟詩作畫,據說整個莊園中有盛景20處,每壹處他們都留下了詩篇,並編成詩集《輞川集》,後人根據集中所留40篇詩文,創作出了壹幅《輞川圖》,成為了今人推測輞川山莊結構的重要依據。
由此背景,再根據詩題裏“山中”二字,我們便可推斷,這首詩應該是王維在半官半隱生活時,作於輞川別業,而詩中所送的友人,想必就是這位裴迪了。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通常來說送別詩都是描寫踐行場面,或在好友離去的前夕、或在好友離開時途徑的路上,擺酒相送,並極力渲染分手的氣氛,如王維另壹首詩《送元二使安西》中寫“勸君更盡壹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就是在元二離開長安,即將去往安西時,王維在渭城擺酒為他踐行之作。李白也是如此,在黃鶴樓為孟浩然踐行,送他上船,目送壹葉孤舟消失在天的盡頭,寫下:“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千古名句。
這首《山中送別》可謂獨具匠心,他寫送別之事,卻不寫送別之景,而是截取了“相送罷”,著墨於送別之後的場景,從相送始到相送罷,這中間肯定有很多離別之情、不舍之意要表達,他卻用壹個“罷”字就帶過了。
妳以為他在送罷之後,再怎麽也得意思意思,寫寫自己的感受吧?偏不!直接壹句“日暮掩柴扉”告訴妳,天黑了,我要關門了,沒什麽好說的。
壹天就這麽過去了,朋友的名字不提,酒席間說了什麽話不提,是否不舍也不提,王維似乎是壹個冷酷無情的男人。
可他真的無情嗎?明末學者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說,這兩句看似平淡無味的詩,恰巧更說明了“掩扉於暮,居人之離思方深”,就說越平淡,越反襯出王維心中的離思之情。
其實,妳如果有過離別體驗,再略壹思索,就會對王維這兩句詩拍案叫絕,有句話叫壹切盡在不言中:離別之時固然難過傷心,但真正的寂寞悵惘,恰巧是在日暮時分,獨自壹人之時,而妳無人可以訴說,也不知道如何排遣,這時妳的每壹個舉動,都是落寞的,就如同王維“掩柴扉”壹樣,這本是日常動作,天天都要關門,今日卻在離別的氣氛中,在日暮的余暉中,顯得格外沈重,扇柴門壹旦關閉,就徹底把妳我的世界相隔開來。
我們可以想象,關上門後的王維,孤獨地依靠在門上,良久良久才嘆了壹口氣。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果然唐汝詢說對了,掩扉於暮,居人之離思方深,從相送始到相送罷,再到日暮掩扉,別了這壹整日的離思之情啊,終於藏不住了,壹句“王孫歸不歸”的殷殷探問,把深沈含蓄之情和盤托出,雖然剛才分離,卻已經在盼望他在來年春草綠時歸來,但又拿不準,生怕他再也不歸來了。
“春草明年綠”壹作“春草年年綠”,是全詩的警句,其中“綠”又是全詩的詩眼,不論是相送、送罷、掩扉,還是歸不歸,所有的壹切最終都匯集到“春草明年綠”上,這是王維的真情流露,有擔憂、有疑惑、有殷切的期盼。
最妙的是,這兩句詩化用了《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兩句,用典靈活貼切而不露痕跡,南宋胡仔編撰的詩話集《苕溪漁隱叢話》對王維用典的功力贊嘆不已,評曰:此善用事也。
妳看,王維這首《山中送別》,和其他送別詩最不壹樣的地方就在於留白。明明是送別,卻從別後寫起,用最樸素的語言,最平常的動作,把送別的依依不舍融入其中,又在春草綠中,更進壹步期盼了將來的重逢,結尾時,拋出壹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給人以“說不盡”的妙味。
至於送別詩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明年春綠時到底能否重聚?各位看官,自己去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