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劉細君遠嫁烏孫的故事在歷史上頗有影響,成為後來眾多文人反復吟詠的對象。唐詩中就有多首作品寫及“烏孫公主”之事,或用以指斥當時的邊疆與民族政策,或借烏孫公主寄托述懷。以往的研究多側重於烏孫公主的史料考證,或評價其歷史功績,如俞明《細君、解憂公主和親述論》①,尚蕊《細君公主和親烏孫簡考》②,李坦《萬裏和親第壹人---簡論劉細君的歷史功績》③等。本文旨在探究唐詩中對“烏孫公主”的書寫,力求考察劉細君這壹人物形象逐漸被文學化、意象化的過程,並由此揭示唐代文人群體對於和親政策的復雜心理與多元情感。
壹
中國古代在處理邊患時,常采用和親政策,而漢代尤盛。漢初國力孱弱,又奉行黃老政策,漢高祖在經歷白登之圍事件後不得不通過“和親”來換取邊疆穩固。此後至建元元年(前 140),據史料記載***有十名公主曾經與匈奴和親,而烏孫公主是漢代第壹位留下姓名的和親公主。
烏孫公主原名為劉細君,系武帝侄子江都王劉建之女,乃是真正的西漢宗室之女。其父荒淫無道,於元狩二年(前 121)企圖謀反,暴露後畏罪自殺。當時漢武帝著意開拓疆域,試圖拉攏西域諸國來積極制衡匈奴勢力,而烏孫國有“戶十二萬,口六十三萬,勝兵十八萬八千八百人……國多馬,富人至四五千匹。民剛惡,貪婪無信,多寇盜,最為強國”④,自然成為漢朝首要的拉攏對象。彼時張騫亦上書漢武帝:“蠻夷戀故地,又貪漢物,誠以此時厚賂烏孫,招以東居故地,漢遣公主為夫人,結昆弟,其勢宜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⑤元封六年(前 105),武帝“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為公主,以妻焉。賜乘輿服禦物,為備官屬宦官侍禦數百人,贈送甚盛”⑥。盡管和親的陪嫁豐盛,儀式隆重,但在國家利益面前個人意願始終是微不足道的,統治者也從不試圖遮掩其隱藏在“和親”政策下的功利性目的,“罪臣之女”的身份無疑又為細君和親蒙上了壹層政治悲劇色彩。
烏孫地處遙遠,言語不通,飲食風俗亦相去甚遠,公主倍感孤獨,遂作《悲愁歌》曰:“吾家嫁我兮天壹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壹首《悲愁歌》勾勒出烏孫與漢朝迥然不同的生活習俗,字裏行間流露出公主內心的哀怨、孤寂和對故土的思念之情,不僅令“天子聞而憐之,間歲遣使者持帷帳錦繡給遺焉”,更是流傳千古,影響甚遠。張洪慈在《談〈烏孫公主歌〉的“歌”》壹文中認為此歌“是壹首描繪烏孫人生活的習俗歌,是揭開哈薩克斯坦族古代文學序幕的源起詩,更將劉細君看作是漢哈人民親密友好關系的締造者”⑧。據《漢書·西域傳》記載“:昆莫年老,欲使其孫岑陬尚公主。公主不聽,上書言狀,天子報曰‘:從其國俗,欲與烏孫***滅胡。’”⑨嫁與軍須靡後,劉細君誕下壹女,名少夫。不久後便郁郁而終,她沈浮坎坷的短暫壹生畫上了句點。
劉細君遠嫁和親的故事,本是漢武帝開邊政策中的壹環,在當時的情況下采取這樣的措施無可厚非。然而,這壹事件卻引發了後來文人的極大興趣,尤其是在唐代,文人進行了多方面的思考與書寫。唐朝的安邊政策與漢朝如出壹轍,也曾與吐蕃、回鶻、契丹等少數民族和親。正是在這種社會環境的 *** 之下,本就具有強烈“漢代情結”的唐朝文人群體更容易聯想起第壹位遠嫁烏孫的“漢家公主”---劉細君這壹原型意象,因為她有“天下果得太平,雖死無恨”的灑脫胸襟,肩負著國家的重任,實現了安邊理想。同時“,烏孫公主”短短數年雕零於異鄉,常懷“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的哀婉柔情,這本就是既浪漫又令人同情的故事,加之文人具有臣妾心理,很容易將失意的自己與劉細君聯系起來。因此,唐代不少詩作都以她為原型進行文學創作,或是憐憫,或是敬佩,或是借諷時政,或是抒己之情。“每壹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壹塊碎片,都有著我們祖先在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壹點殘余”⑩“,烏孫公主”這壹意象同樣是如此,縱使相隔歷史的長河,唐朝詩人依然能夠跨越時空的限制,產生心靈上的真正***鳴,創作出撼動人心的詩作。
二
大唐盛世雖然國威遠揚,四海來臣,但在處理邊患問題上依然需要和親政策。據統計“,唐代***與周邊少數民族和親 33 次,其中與吐蕃和親 2 次,與回鶻和親9 次,與吐谷渾和親 7 次,與契丹和親 4 次,與奚和親 3次”.唐朝和親的數量之多、範圍之廣已達到其他朝代無法比擬的高度,文人群體對“和親”政策的態度亦頗為復雜。景龍四年(710)春,金城公主奉唐中宗之命和親西蕃,崔日用、李嶠、沈 期等十八人同作奉和應制詩,今存於《全唐詩》卷九十三。這些詩作反映出他們對和親政策的不同理解和態度,如蘇 《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雲“:旋知偃兵革,長是漢家親”,寄托了詩人對大唐與吐蕃之間和睦相處的向往。崔日用《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雲“:聖後經綸遠,謀臣計畫多”,則是歌詠中宗皇帝和親政策的英明。而沈 期則在《送金城公主適西藩應制》直言道:“那堪將鳳女,還以嫁烏孫”,詩人借“那堪”壹詞透露出的是對和親之舉的憤懣之情。金城公主原名李奴奴,系唐中宗養女。她同烏孫公主壹樣幼遭父難,身世坎坷。不同於文成公主和親吐蕃,這壹時期唐朝政局不穩,邊戰時起,和親是唐朝在雙方政治、軍事力量向吐蕃傾斜時,為消除兩國之間緊張關系的不得已之舉,也正是由於金城公主與漢代烏孫公主有相似經歷,她無疑是烏孫公主在唐代的代言人,從中透露出唐代宮廷文人對公主和親的態度與看法。
當然,亦有詩歌極力贊頌和親公主對促進民族融合,維護邊疆安穩的貢獻。如常建《塞下曲·其壹》寫道:
“玉帛朝回望帝鄉,烏孫歸去不稱王。”不同於以往慷慨激昂的邊塞詩,詩人立足民族大義的高度肯定漢朝的和親政策。“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更是通過對比體現和平外交政策的成功。詩人如此肯定和親政策與弭兵理想,也是針對唐玄宗晚年開邊黷武的亂政發出的壹種聲音。又如陳陶《隴西行》:“自從貴主和親後,壹半胡風似漢家”,詩人同樣從民族角度歌頌和平外交政策的歷史貢獻,著重強調和親政策對促進少數民族同化、融合的重要作用。
更多的詩人則是站在反對和親這壹陣營之中,他們大多認為和親政策本質上反映的是上位者的昏庸無能,是朝堂臣子的軟弱茍且,企圖用女色來求取片刻的國家安寧,如張籍《送和蕃公主》詩:
塞上如今無戰塵,漢家公主出和親。邑司猶屬宗卿寺,冊號還同虜帳人。
九姓旗幡先引路,壹生衣服盡隨身。氈城南望無回日,空見沙蓬水柳春。
首聯以今昔對比,看似平淡,實則積蓄著蓬勃而出的力量。“無會日”“空見”流露出詩人對漢家公主遭遇的同情與憐憫。鮑溶《述德上太原嚴尚書綬》亦雲:“可惜漢公主,哀哀嫁烏孫。”白居易《河陽石尚書破回鶻、迎貴主、過上黨射鷺 鳥,繪畫為圖,猥蒙見示,稱嘆不足,以詩美之》詩曰:“烏孫公主歸秦地,白馬將軍入潞州。”唐朝詩人對於烏孫公主在情感態度上除了尊敬,更多的便是同情,這種相互理解的感情也是基於文人臣妾心理之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壹種文化現象。
最直接否定和親政策的詩歌當屬中唐詩人戎昱的《詠史》壹詩,該詩最早見於晚唐範攄的筆記小說《雲溪友議》“和戎諷”條,因其議論的尖銳辛辣還曾被唐憲宗引用,全詩雲:
漢家青史上,拙計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作為壹首借古諷今的政治諷刺詩。詩人開門見山,批判漢代和親政策是拙劣的政治手段,借漢朝史實譏諷自安史之亂後,唐朝通過“和親”方式壹味屈服妥協的做法。壹個“豈”字將所謂和親政策的荒謬可恥暴露無遺,尾聯以“千年骨”“輔佐臣”相呼應形成諷刺效果,詩歌意韻更為嚴峻深廣。表面看來戎昱這壹首詩旨在否定和親政策,實則亦暗諷皇帝未能做出正確決策,識人不清。尤其“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壹聯,更是直擊政治要害,成為傳誦不衰的名句。
三
唐詩中關於烏孫公主意象的書寫,並不僅僅局限於討論和親政策孰是孰非,更多的是唐朝詩人借細君遠嫁烏孫這壹歷史事件指向和親政策背後蘊含的政治問題和社會矛盾,在詩以言誌的同時也深入展現了詩人群體對國家、對社會的人文關懷。大部分唐朝詩人都有濃重的漢代情結,常常在詩歌中以漢代唐,提及漢代之事,以“烏孫公主”代替唐代的和親公主。如孫叔向《送鹹安公主》詩曰:
鹵簿遲遲出國門,漢家公主嫁烏孫。玉顏便向穹廬去,衛霍空承明主恩。
詩人借“遲遲”二字點明和親隊伍行進緩慢,暗示漢家公主或不舍或不願遠嫁烏孫的心情。對於“玉顏便向穹廬去”這壹結局,詩人揭示原因是“衛霍空承明主恩”,壹個“空”字明確傳達出詩人對漢代名將衛青、霍去病的失望、遺恨之情。正是由於邊塞將軍沒有履行好保家衛國、威懾外族的責任與使命,才致使國君不得不選擇和親的方式維持邊疆的和平。孫叔向通過抒發對漢代和親政策的不滿之情直指當朝統治者,暗含對唐德宗將鹹安公主和親回鶻的不平之意,結句意蘊悠長,頗含壯誌難酬的失落和自傷之情。
同樣運用以漢代唐手法的還有顧況的《劉禪奴彈琵琶歌(感相國韓公夢)》,詩雲:
樂府只傳橫吹好,琵琶寫出關山道。羈雁出塞繞黃雲,邊馬仰天嘶白草。明妃愁中漢使回,蔡琰愁處胡笳哀。
鬼神知妙欲收響,陰風切切四面來。李陵寄書別蘇武,自有生人無此苦。當時若值霍驃姚,滅盡烏孫奪公主。
顧況主張詩歌應當反映社會問題,揭露朝政弊端,擅長用形象生動的比喻,渲染環境氣氛來感染讀者,想象奇特,色彩濃郁。詩人借“羈雁”“黃雲”“邊馬”“白草”等意象寥寥兩筆勾勒出邊塞秋季風光的蒼涼淒清、遼遠闊大。接著以王昭君與蔡文姬兩位歷史人物的典故作鋪墊,重復使用“愁”字看似是寫明妃、蔡琰之愁,實則是強調詩人自己愁思的深厚濃重。“自有生人無此苦”壹句質樸平淡,卻筆力蒼勁,意蘊洶湧,抑李陵揚蘇武也間接折射詩人的誌向與胸懷,“當時若值霍驃姚,滅盡烏孫奪公主”更是與“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有異曲同工之妙,唐朝詩人的傲氣與風骨鋒芒畢露。顧況壹生仕途不順,曾因“傲毀朝列”“不能慕順,為眾所排”而被貶饒州,因此“滅盡烏孫奪公主”對於顧況來說不僅僅只是壹句義憤填膺的感嘆,更是對遙隔四百年之久的漢朝歷史的壹聲呼喊,寄托了詩人生不逢時、壯誌難酬的悲憤與不平。
孫叔向和顧況兩位詩人都在詩歌中提及漢代名將,將“烏孫公主”與“衛霍”等漢代英雄緊密聯系,將女性形象與國家命途掛鉤,這壹文學現象也在壹定程度上體現了唐代文人復雜的心理活動。孫叔向評“烏孫公主”的遠嫁是衛青、霍去病“空承明主恩”的結果,點明自己對和親政策的否定。顧況則借壹“若”字極力烘托大漢英雄的驍勇善戰,對泱泱大漢的向往之情展露無遺。無論所持態度是肯定還是否定,這些文學作品都是唐代詩人對歷史的壹種追憶,任文京在《論唐代邊塞詩人的漢代情結》中就指出:“追憶歷史往往是受到現實的觸發,懷念歷史人物往往蘊涵著對現實的不滿,但這追憶和懷念本身不是消極,也不是重古輕今,恰恰相反,這是詩人對現實太關註了,以至於總希望歷史上壹切優秀的人物都能在今天出現或復活。”
在“烏孫公主”這壹意象的發展過程中,唐朝詩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劉細君遠嫁烏孫的遭遇與自身經歷相結合,借烏孫公主發憂國之思,心系民生疾苦。比如,杜甫《留花門》詩雲:
北門天驕子,飽肉氣勇決。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絕。胡為傾國至,出入暗金闕。中原有驅除,隱忍用此物。公主歌黃鵠,君王指白日。連雲屯左輔,百裏見積雪。長戟鳥休飛,哀笳曉幽咽。田家最恐懼:麥倒桑枝折。沙苑臨清渭,泉香草豐潔。渡河不用船,千騎常撇烈。
胡塵逾太行,雜種抵京室。花門既須留,原野轉蕭瑟。
花門,即回鶻的別稱,題目曰“留花門”,實則謂“花門不可留”.相較於杜甫兩年前創作的《北征》《留花門》的指向性更強,創作目的更加明確。“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直接道出詩人的憂患意識,更是就當朝應對少數民族時的“羈縻”政策表明自身立場,所謂“羈縻”即壹方面要用軍事力量和政治手段加以控制;另壹方面要以經濟和物質的利益對少數民族予以撫慰。“公主歌黃鵠”借烏孫公主《悲愁歌》中的“黃鵠”意象直指乾元元年(758),唐肅宗命 *** 寧國公主和親回鶻可汗壹事。“君王指白日”出自《詩經·王風·大車》“謂予不信,有如 日”,直諷唐肅宗指天發誓地求回鶻援救壹事。“田家最恐懼:麥倒桑枝折”,道出百姓對回鶻騎兵的恐懼之情。“花門既須留,原野轉蕭瑟”,更是寫盡客兵之害,憂慮國之無兵。統觀全篇,詩人由小入大,借漢代公主劉細君暗指和親政策的弊病,引申至夷兵利害,傳達自己深重的憂思,不僅是對黎明百姓的憐憫和同情,更是對統治者無所作為、國力日益衰退的憤懣、失望及怨懟之情。後杜甫又作《即事》詩曰“:聞道花門破,和親事卻非。人憐漢公主,生得渡河歸”,詩人吟漢公主實則是表達對寧國公主的極大同情。
談及漢代邊塞立下累累戰功的英雄人物,李廣、衛青、霍去病等大名如雷貫耳,莫不敢忘,我們贊頌戍守邊疆、英勇抗敵的將領,但也不應該淡忘綿延疆土的無數和親公主曾留下的血淚。唐朝詩人以烏孫公主劉細君為首,圍繞和親公主這壹系列女性形象進行文學創作,不僅僅是出於對公主個體命運的同情與憐惜,也不僅僅是對其維護民族穩定、促進民族融合功績的肯定,更是對歷代的和親政策,對國家政治統治的壹種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