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
在英雄倒下的地方
我起來歌唱祖國
我把長城莊嚴地放上北方的山巒
像晃動著幾千年沈重的鎖鏈
像高舉起剛剛死去的兒子
他的軀體還在我手中抽搐
我的身後有我的母親
民族的驕傲,苦難和抗議
在歷史無情的眼睛裏
掠過壹道不安
深深地刻在我的額角
壹條光榮的傷痕
硝煙從我的頭上升起
無數破碎的白骨叫喊著隨風飄散
驚起白雲
驚起壹群群純潔的鴿子隨著鴿子、憤怒和熱情
我走過許多年代,許多地方
走過戰爭,廢墟,屍體
拍打著海浪像拍打著起伏的山脈
流著血
托起和送走血紅血紅的太陽
影子浮動在無邊的土地
斑斑點點──像湖泊,像眼淚
像綠蒙蒙的森林和草原
隱藏著悲哀和生命的人群在閃動
像我的民族隱隱作痛的回憶
沒有壹片土地使我這樣傷心,激動
沒有壹條河流使我這樣沈思和起伏
這土地,仿佛疲倦了,睡了幾千年
石頭在噩夢中輾轉,堆積
緩慢地長成石階、墻壁、飛檐
像香座,像壹枝枝鍍金的花朵
幽幽的鐘聲在枝頭顫栗
抖落了壹年壹度的希望
葬送了壹個又壹個早晨
壹座座城市像島嶼壹樣浮起,漂泊
比霧中的船只還要迷惘
大片大片的莊稼在汗水中成熟
仿佛農民樸素的信仰
沒有什麽
留給醒來的時候
留給晴朗的寂默
也許
煩惱和血性就從這時起湧
火藥開始冒煙
指南針觸動了彎成弓似的船舶
絲綢朝著河流相反的方向流往世界
像壹抹余暉,溫柔地織出星星
把美好的神話和女人托付給月亮
那麽,有什麽必要
讓帝王的馬車在紙上壓過壹道道車轍
讓人民像兩個字壹樣單薄,瘦弱
再讓我炫耀我的過去
我說不出口
只能睜大眼睛
看著青銅的文明壹層壹層地剝落
像幹旱的土地,我手上的老繭
和被風抽打的壹片片誠實的嘴唇
我要向緞子壹樣華貴的天空宣布
這不是早晨,妳的血液已經凝固
然而,祖國啊
妳畢竟留下了這麽多兒子
留下勞動後充血的臂膀
低垂著──漸漸握緊了拳頭
留下歷史的煙塵中壹面面反叛的旗
留下失敗,留下旋轉的森林
枝丫交錯地伸向天空
野獸咆哮
層層疊疊的葉子在北方涔涔飄落
依舊濃郁地覆蓋著南方
和沈重的莊稼壹同翻滾
鳥群呼啦啦飛起
祖國啊,妳留下這樣美好的山川
留下渴望和責任,瀑布和草
留下熠熠閃爍的宮殿、古老的呻吟
壹群群喘息的灰色的房屋
留下強烈的對比、不平
沙漠和曲曲折折的港灣
山頂上冰壹樣冷靜的思考
許多年的思考
轟轟隆隆響著,斷裂著
焦急地變成水
投向峽谷,深沈,激蕩
與黑壓壓的巖石不懈地沖撞
湧向默默無聲地伸展的土地
在我民族溫厚的性格裏
在淳樸、釀造以及酒後的痛苦之間
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馬
越過柵欄,向草原移動
出汗的牛皮、犁耙
和我的老樹壹樣粗糙的手掌之間
土地變得柔軟,感情也變得堅硬
只要有群山平原海洋
我的身體就永遠雄壯,優美
像壹棵又壹棵樹壹片又壹片濤聲
從血管似的道路上河流中
滾滾而來──我的隊伍遼闊無邊
只要有深淵、黑暗和天空
我的思想就會痛苦地升起,飄揚在山顛
只要有蘊藏,有太陽
我的心怎能不跳出,走遍祖國
樹根和泥淖中跋涉的腳是我的根據
苦味的風刺激著我,小麥和煙囪在生長
什麽也擋不住
即使修造了門,築起了墻
房子是為歡聚、睡眠和生活建造的
壹張張窗口像碰出響聲的晶瑩酒杯
像閃著光的書籍壹頁壹頁地翻動
繁殖也不意味著擁擠和爭吵
只要有手,手和手就會握在壹起
哪怕是沙漠中的壹串鈴聲,鈴鐺似的
椰子樹脖子上搖動的椰子
燙手的空氣中,沙灘上疲倦的網
同樣是我的希望
寒冷的松針以及稻子的芒刺
是我射向太陽的陽光
太陽就垂在我的肩上,像櫻桃,像葡萄
癢酥酥的,像汗水和吻流過我的胸脯
烏雲在我的叫喊和閃電之後
降下瘋狂的雨
像垂死的報復
落下陰慘慘的撕碎了的天空
那麽,在歷史中
我會永遠選擇這麽壹個時候
在潮濕和空曠中
把我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低低的
壓進深深的礦藏和胸膛
呼應著另壹片大陸的黑人的歌曲
用低沈的喉嚨灼熱地歌唱祖國
1978年
註:《祖國啊,祖國》選自《從這裏開始》(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
音樂可以用瓦格納的女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