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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的詩集 星空和女神 誰知道?

星空

作者:郭沫若

美哉!美哉!

天體於我,

不曾有今宵歡快!

美哉!美哉!

我今生有此壹宵,

人生誠可贊愛!

永恒無際的合抱喲!

惠愛無涯的目語喲!

太空中只有閃爍的星和我。

哦,妳看喲!

妳看那雙子正中,

五車正中,

W形的Cassiopeia

橫在天河裏。

天船積屍的Perseus

也橫在天河裏。

半鉤的新月

含著幾分淒涼的情趣。

綽約的Andromeda,

低低地垂在西方,

乘在那有翼之馬的

Pegasus背上。

北鬥星低在地平,

鬥柄,好像可以用手斟飲。

斟飲呀,斟飲呀,斟飲呀,

我要飲盡那天河中流蕩著的酒漿,

拼壹個長醉不醒!

花氈壹般的Orion星,

我要去睡在那兒,

叫織女來伴枕。

叫少女來伴枕。

唉,可惜織女不見面呀,

少女也不見面呀。

目光炯炯的大犬,小犬,

監視在天河兩邊,

無怪那牧牛的河鼓,

他也不敢出現。

天上的星辰完全變了!

北鬥星高移在空中,

北極星依然不動。

正西的那對含波的俊眼,

可便是雙子星嗎?

美哉!美哉!

永恒不易的天球

竟有如許變換!

美哉!美哉!

我醉後壹枕黑酣,

天機卻永恒在轉!

常動不息的大力喲,

我該得守星待旦。

我迎風向海上飛馳,

人籟無聲,

古代的天才

從星光中顯現!

巴比倫的天才,

埃及的天才,

印度的天才,

中州的天才,

星光不滅,

妳們的精神

永遠在人類之頭昭在!

淚珠壹樣的流星墜了,

已往的中州的天才喲!

可是妳們在空中落淚?

哀哭我們墮落了的子孫,

哀哭我們墮落了的文化,

哀哭我們滔滔的青年

莫幾人能知

哪是參商,哪是井鬼?

悲哉!悲哉!

我也禁不住滔滔流淚……

哦,親惠的海風!

浮雲散了,

星光愈見明顯。

東方的獅子

已移到了天南,

光琳瑯的少女喲,

我把妳誤成了大犬。

蜿蜒的海蛇

妳橫亙在南東,

毒光熊熊的蠍與狼,

妳們怕不怕Apollo的金箭?

哦,Orion星何處去了?

我想起《綢繆》壹詩來了。

那對從昏至旦地

歡會著的愛人喲!

三星在天時,

他們從邂逅山中;

三星在隅時,

他們避人幽會;

三星在戶時,

他們猶然私語!

自由優美的古之人,

便是束草刈薪的村女山童,

也知道在恒星的推移中

尋覓出無窮的詩料,

啊,那是多麽可愛喲!

可惜那青春的時代去了!

可惜那自由的時代去了!

唉,我仰望著星光禱告,

禱告那青春時代再來!

我仰望著星光禱告,

禱告那自由時代再來!

雞聲漸漸起了,

初升的朝雲喲,

我向妳再拜,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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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累

女須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離騷》

序幕:洞庭湖。早秋,黃昏時分。

君山前橫,上多竹林蘆藪。有銀杏數株,參差天際。時有落葉三五,戲舞空中如金色蛺蝶。

妙齡女子二人,裸體,散發,並坐岸邊巖石上,互相偎倚。壹吹“參差”洞簫,壹唱歌。

女子 歌淚珠兒要流盡了,

愛人呀,

還不回來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

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

回不回來呀?

棹舟之聲聞,二女跳入湖中,潛水而逝。

此時帆船壹只,自左棹出。船頭飾壹龍首,帆白如雪。老翁壹人,銀發椎髻,白須髯,袒上身,在船之此側往來撐篙,口中漫作唉乃之聲。

屈原立船頭展望,以荷葉為冠,玄色絹衣,玉帶,頸上掛壹蓮瓣花環,長垂至臍;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須扶持之。鬒發如雲,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儼如朝鮮女人妝束。

屈原 這兒是什麽地方,這麽浩渺迷茫地!前面的是什麽歌聲?可是誰在替我招魂嗎?

女須 噯!妳總是愛說這樣瘋癲識倒的話,妳不知道妳姐姐底心中是怎樣痛苦!妳的病,暖!難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嗎?

老翁 三閭大夫!這兒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們這兒洞庭湖裏,每到晚來,時時有妖精出現,赤條條地壹絲不掛,永遠唱著同壹的歌詞,吹著同壹的調子。她們倒吹得好,唱得好,她們壹吹,四鄉的人都要流起眼淚。她們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裏面去深深藏著。出現的時候,總是兩個女身。四鄉的人都說她們是女英與娥皇,都來拜禱她們:祈禱戀愛成功的也有,祈禱生兒育女的也有;還有些癡情少年,為了她們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們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在那兒呀?我知道妳們望得我苦,我快要回來了。哦,我到底是什麽人?三閭大夫嗎?哦,我記起來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從前大洪水的時候,他的父親把水治壞了,累得多死了無數的無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殺了。但是我又舉了他的兒子起來,我祈禱他能夠掩蓋他父親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夠,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贊獎他的功勞,我也贊獎他的功勞,所以我才把帝位禪讓給了他。啊,他卻是為了什麽?他,他為什麽反轉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殺過壹個無辜的百姓嗎?我有什麽罪過?啊,我流落在這異鄉,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妳又在哭些什麽?

女須 妳總是愛說妳那樣瘋癲識倒的話,妳不知道妳姐姐底心中是怎麽地痛苦!

屈原 姐姐,妳卻怪不得我,妳只怪得’我們所處的這個混濁的世界!我並不曾瘋,他們偏要說我是瘋子。他們見了鳳凰要說是雞,見了麒麟要說是驢馬,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見了聖人要說是瘋子,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既不是瘋子,我又不是聖人,我也只好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哈,瘋了!瘋了!歌

惟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

來者吾不聞。

吾將糺思心以為纕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厭了!這漫漫的長晝,從早起來,便把這混濁的世界開示給我,他們隨處都叫我是瘋子,瘋子。他們要把我這美潔的蓮佩扯去,要把我這高岌的危冠折毀,要投些糞土來攻擊我。從早起來,我的腦袋便成了壹個竈頭;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壹些煙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煙霧,飛起火星,我的耳孔裏還烘烘地只聽著火在叫;竈下掛著的壹個土瓶——我的心臟——裏面的血水沸騰著好象幹了的壹般,只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陽往那兒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見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來把這濁世遮開,把這外來的光明和外來的口舌通同掩去。哦,來了,來了,慈悲的黑夜漸漸走來了。我看見她,她的頭發就好象壹天的烏雲,她有時還帶著壹頭的珠玉,那卻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絹做成的,和我的壹樣;她帶著壹身不知名的無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壹來便緊緊地擁抱著我,我便到了壹個絕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崢嶸而無地兮,

上寥廓而無天。

視鯈忽而無見兮,

聽惝怳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

與泰初而為鄰。

暖!這也不過是壹個夢罷了!我周圍的世界其實何曾改變過來!便到晚來,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嘗能壹刻安寢?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來些夢魔來苦我。他來誘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給我抽了。他來誘我去結識些美人,可他時常使我失戀。我所以壹刻也不敢閉眼,我翻來復去,又感覺著無限的孤獨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這深心中海壹樣的哀愁,到頭能有破滅的壹天嗎?哦,破滅!破滅!我歡迎妳!我歡迎妳!我如今什麽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滅底門前只待著死神來開門。啊啊!我,我要想到那“無”底世界裏去!作欲跳水勢

女須 急挽勒之妳究竟何苦呢?妳這麽任性,這麽激烈,對於妳的病體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親正象妳這樣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終竟……

屈原 不錯,不錯,他終竟被別人家拐騙了!他把國家弄壞了,自以為去諂媚下子鄰國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終竟被敵國拐騙了去了。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結果。於我有什麽相幹?他們為什麽又把我放逐了呢?他們說我害了楚國,害了他的父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這樣的冤獄,要妳們才知道呀!

女須 妳精神太錯亂了,妳總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妳健康,什麽冤枉都會有表白的壹天,妳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妳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湧泉,想同江河壹樣自由流瀉。我知道妳的心中本有無限的潛熱,想同火山壹樣任意飛騰。但是妳看湘水、沅水,遇著更大的勢力揚子江,他們也不得不隱忍相讓,才匯成這樣個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時常可以噴火,我們姐弟生長了這麽多年,幾曾見過山嶽們噴火壹次呢?我想山嶽們底潛熱,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壓制,但他們能常常地流瀉些溫泉出來。妳權且讓他們壹時,妳自由的意誌,不和他們在那膻穢的政界裏馳騁,難道便莫有向別方面發展的希望了嗎?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妳要叫我把這蓮佩扯壞,妳要叫我把這荷冠折毀,這我可能忍耐嗎?妳怎見得我便不是揚子江,妳怎見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匯成個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匯成個無邊的大海嗎?妳怎這麽小視我?哦,妳是要叫我去做個送往迎來的娼婦嗎?娼婦——晤,她!她,鄭袖!是她壹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卻是在戀慕我,她並且很愛誦我的詩歌。

唔,那倒怕是個好辦法。我如做首詩去贊美她,我想她必定會叫楚王來把我召回去。不錯,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個是我所能忍耐的嗎?我不是上天底寵兒?我不是生下地時便特受了壹種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這麽正直通靈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學娼家慣技?我的詩,我的詩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寶貴的生命,拿來自行蹂躪,任人蹂躪嗎?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壹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我壹身難道只是些胭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學做些胭脂、水粉來,把去替女兒們獻媚嗎?哼!妳為什麽要小視我?我有血總要流,有火總要噴,不論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馳騁!妳為什麽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兒,如脂如韋,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軀呢?連妳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這樣壹位姐子!

女須 掩泣……

屈原 傾聽哦,剛才的歌聲又唱起來了呀!

水中歌聲:

我們為了他——淚珠兒要流盡了,我們為了他——寸心兒早破碎了。

層層鎖著的九嶷山上的白雲喲!

微微波著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喲!

妳們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喲?

屈原 哦,她們在問我的所在!我站在這兒,妳們怎麽看不見呀?

水中歌聲: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只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妳壹流了出來,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澆息了的壹樣。我感覺著我少年時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長江裏面遊泳著壹樣的快活。妳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妳又把我蘇活轉來了!哦,我的姐姐!妳也在哭嗎?妳聽見了剛才的那樣哀婉的歌聲嗎?

女須 我也聽見的,怕是些漁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們底歌聲有那樣淚晶壹樣地瑩澈。

屈原自語時,老翁時時駐篙傾聽,舟行甚緩。

老翁 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這歌兒似乎還長,我在湖中生活了這麽壹輩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雖是不知道是些什麽意思,但是我聽了總也不知不覺地要流下淚來。

屈原 能夠流眼淚的人,總是好人。能夠使人流眼淚的詩,總是好詩。詩之感人有這麽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詩歌底真價了。幽婉的歌聲呀!妳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蓮佩通同贈妳,投蓮瓣花環入湖中妳請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聲:

太陽照著洞庭波,

我們魂兒戰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

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

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妳回不回來喲?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陰了下來,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怕達不到目的地方,天便會黑了!我要努力撐去!我要努力撐去!……

老翁盡力撐篙,從君山右側,轉入山後。花環在水上飄揚。帆影已不可見,遠遠猶聞唉乃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