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的思慮是因,夜間的夢境是果,夢境是思慮的顯影和倒影。此外,還有潛意識在幕後插手,夢境變得更加可怖,抑或更加可喜,只要細加尋繹,就並非無跡可尋。蘇東坡壹生做過許多夢,他喜歡不厭其詳地記錄這些夢,談論這些夢,解析這些夢。他記錄的夢首尾完整,條理分明,有的耐人尋味,有的妙趣橫生。
蘇東坡任杭州通判時,大約三十五歲。某夜,他夢見自己被皇帝召入宮中,壹大群妍麗的宮女簇擁他,仿佛眾星捧月。其中有位宮女身穿紅色的繡衣,艷若桃李,她捧上壹雙錦靴,請蘇東坡為它即興題寫銘文。殺雞焉用牛刀?有時,用用也無妨,幽默感和遊戲精神總歸是不可或缺的。蘇東坡稍稍沈吟,便落筆成章:寒女之絲,銖積寸累;天步所臨,雲蒸雷起。十二字足矣,對寒門織女的同情,對大國天子的贊美,滿滿的都是正能量。宮女如獲至寶,將錦靴捧去給皇帝看,蘇東坡敏捷的才思和妥帖的表達自然討喜。歡會之後,皇帝特意吩咐紅衣宮女禮送蘇東坡出宮。若無意,又若有意,蘇東坡瞥見其裙帶上面繡了壹首六言詩:百疊漪漪水皺,六銖縱縱雲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佩搖聲。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這首六言詩,原本是蘇東坡在另外壹個夢境中接受唐明皇李隆基的旨令,專為楊貴妃題寫,此前未曾示人。壹個夢境裏面居然鑲嵌著另壹個夢境裏獨有的內容,這種奇異的混搭確實令人匪夷所思。
文豪夢見自己寫詩撰文,不算什麽怪事,夢筆生花,自古有之。靈感喜歡到處串門,拜訪大才子,更是不分白天黑夜。蘇東坡夢見前輩大師為他解詩,那才真叫過癮。有壹回,他夢見壹位儒雅的老先生,自報家門,居然是詩聖杜甫。他對蘇東坡說:世間有不少讀者曲解過我的詩,有時,他們的詮釋錯得離譜。以《八陣圖》為例,‘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學者將它詮釋為:先主劉備、武鄉侯諸葛亮發誓為壯繆侯關羽報仇,所以蜀國未能吞滅吳國令人遺憾。我的本意卻是另壹副模樣:吳國與蜀國唇齒相依,唇亡則齒寒,彼此應該交歡,不應該交惡。司馬氏的大軍之所以能夠傾覆蜀國的社稷,是因為蜀國曾有過吞滅吳國的企圖,兩國之間的邦交出現了難以彌合的裂痕。壹旦蜀國君臣遭逢危難,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絕境。這才是令人深感遺憾的事情。杜甫堪稱不朽的傳奇,他賦詩,難度不大,但他要找到能夠領會其佳作深意的解人卻並不容易,誤解和曲解竟然壹邊倒,難怪九泉之下杜甫輾轉不安,非得找晚輩文豪傾訴壹番不可。蘇東坡記下了這個夢,正解便生了根,謬見便斷了梗。
蘇東坡喜歡方外之友參寥的詩,參寥的詩充滿奇思妙想,尋常僧人、道人的詩作面目寒儉,與之大異其趣。某天夜裏,蘇東坡夢見參寥攜詩來訪,他對《飲茶》裏的兩句詩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壹時新心存疑竇,就問參寥:槐火固然是新的,石泉為何也是新的?參寥解答:民間有個習俗,清明節壹定要淘井。蘇東坡聞言,恍然大悟。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手足情深,彼此聚少離多,經常用書信和詩歌噓寒問暖。某年生日前夕,他夢見自己與弟弟結伴離開眉州老家,前往京城,途經利州峽,在嘉陵江邊,遇見兩個和尚,其中有個和尚蓄著壹部濃黑的胡須。同行期間,蘇東坡問黑須和尚:這次出門是否吉利?黑須和尚告訴他:此行安穩,不會有災。黑須和尚手擎壹座小卵塔,裏面裝著舍利子。蘇東坡仔細打量塔裏的稀世奇珍,顆顆璀璨如花。蘇氏兄弟相視而笑,吞服它們興許是個好主意?黑須和尚不反對,就將舍利子分為三份,他先吞服,蘇氏兄弟相繼吞服,各人壹兩捧。舍利子大小不壹,雪白晶瑩,壹些細微的顆粒散落在空中,飄飛如絮。黑須和尚說:貧僧本想建造舍利塔,妥善陳放它。這下可好,將它吞進肚子裏去了。蘇轍說:我們三人肩頭各自扛著壹座小塔就行了。蘇東坡也隨聲附和:我們三人,就是三座無縫塔。黑須和尚雙手合十,點頭微笑。蘇氏兄弟均與佛門緣分不淺,東坡居士多次自證往世前身為五戒法師,並且對此深信不疑。盡管如此,在夢中他們吞服舍利子,仍然是令人費解的舉動。
蘇東坡主政揚州時,做過壹個怪夢:他孤身壹人進入深山老林,與壹頭猛虎狹路相逢。正當他驚嚇不已、惶恐無助的時候,壹位身著紫袍、頭戴黃冠的道士突然現身,揮動廣袖,隔在中間。只聽道士壹聲斷喝,猛虎落荒而逃。第二天,州府衙門來了壹位道士,說是拜訪知州大人。剛落座,他就直奔主題:昨晚,蘇大人壹定擔驚受怕了吧?道士的提醒頗顯突兀,蘇東坡初始疑惑,轉念壹想,明白過來,立刻_目呵斥:何方妖道,竟敢作法嚇人!本當於座間拿下,痛打壹百大板,念妳初犯,暫且寬饒。道士憑借法術竟然能夠定點入侵別人的夢境,比GPS定位還準,想想都可怕。他滿以為蘇東坡好對付,孰料登門討賞不成,險些挨打。棒喝之下,道士神情沮喪,趕緊溜之大吉。
蘇東坡常在夢中賦詩填詞,撰銘作贊。有壹回,他夢見自己寫下這樣的句子:道之所以成,不害其耕;德之所以不修,以賊其牛。什麽意思?蘇東坡也無法自圓其說,但這樣的句子相當有趣。另壹回,他還夢見別人告訴他兩句詩——知真饗佛壽,識妄吃天廚。大意是:明白真理就能享有佛的永生,識破妄念就能吃到天廚中的美食。蘇東坡對此有更為篤定的認知:真即是佛,不妄即是天。豈止是高壽和好口福這麽簡單。即使做夢,蘇東坡仍在體悟深刻的佛理,佛印和尚笑話蘇道友好參野狐禪,妳說冤枉不冤枉?
儋耳並不是壹個宜居的地方,在茅廬裏做夢,也未必全是美夢。某日,蘇東坡喝醉了,夢見壹個魚頭鬼身的怪物躍出海面,跳上岸來,疾步而馳,迅若奔馬。進了茅廬,怪物居然禮貌端整,用恭敬的語氣說話:廣利王請蘇學士赴會。蘇東坡身穿布衣,腳蹬草鞋,頭戴黃冠,緊隨怪物步入大海,海水中分,無點滴濕衣,沿途只能聞見風雷灌耳。過了好壹陣子,眼前豁然敞亮,他已經置身於壹座水晶宮殿裏,夜明珠、犀角、玉璧、珊瑚、琥珀,觸目皆是,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廣利王威風凜凜,腰懸寶劍,頭戴玉冕,身穿袞服,身後挺立著兩個威武的侍從。蘇東坡不卑不亢,未屈膝行禮,僅拱手而言:海上逐客,幸獲大王邀請。廣利王的神情倒也溫和,稍稍頷首,叫人上茶。頃刻間,東華真人、南溟夫人亦來殿中作陪,他們拿出壹丈多長的鮫綃,請蘇學士題詩。於是蘇東坡即興賦詩壹首:天地雖虛廓,惟海為最大。聖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祝融為異號,恍惚聚百怪。二氣變流光,萬裏風雲快。……若得明月珠,可償逐客債。壹揮而就,無須修改,他將新詩進獻給廣利王。各位仙人傳閱,贊不絕口,只有旁邊壹位鱉相公將眉頭皺成川字,給廣利王餵藥:客人明知水火不相容,卻不肯避諱,詩中提及與我們勢不兩立的火神‘祝融’,客人這樣做,無異於拿老鼠尿當眼藥水。廣利王的耳根子軟若蔥管,經不起挑撥,原本晴朗的臉龐霎時陰雲密布。蘇東坡冰雪聰明,見勢不妙,趕緊告退,心裏頭不禁暗罵壹聲:到處都有這種鱉相公使壞!蘇東坡借夢說事,給心術不正的奸臣取了個鱉相公的綽號,如呂惠卿、章、趙挺之、蔡京之流,皆屬此輩中人,這樣的諷刺可謂辛辣之至。
在天涯海角,蘇東坡從未喪失過北歸的信念。壹天夜裏,他夢見自己登上了合江樓,彌望的全是溶溶月色,韓魏公(韓琦)乘仙鶴從天際飛來,告訴他:妳已受命與我同管大曹,我先來傳個口信,近期妳就能重返中原,苦日子快要熬到頭了。此夢透露出兩個重要信息:壹是蘇東坡即將結束貶謫生涯,北歸可期;二是他壽數將盡,來日無幾。此夢好壞參半,蘇東坡援筆記錄下來,不免悲欣交集。
有人說,夢境與現實具有某種神秘的對應關系,因此許多夢都經得起驗證。有人說,現實是陽面,夢境是陰面,彼此雖可互補,美夢卻很難成真。夢裏不知身是客,壹晌貪歡,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句算是給樂觀派澆下了壹桶冰水。蘇東坡壹生記錄了許多夢,這些夢便是他的心理切片,喜怒哀樂愛惡欲,可謂無藏無掖,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