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 北島)
我
我是個陌生人,在這片
位於重壓的深海之下的國土,
太陽用壹束束鬈發探望
而空氣在我的雙手之間浮動。
據說我曾生在獄中——
這裏沒有我所熟悉的面孔。
難道我是被人扔進海底的石頭?
難道我是枝頭上過重的果子?
在這裏我潛伏於沙沙作響的樹下,
我將怎麽爬上這滑溜溜的樹幹?
搖擺的樹頂交叉在壹起
我想坐在那裏觀望
我故土的煙囪中的煙……
朝向四面八方的風
沒有鳥兒迷途地飛入我隱蔽的角落,
沒有黑色的燕子帶來渴望,
沒有白色的海鷗通報大風的到來……
我的野性站在峭壁的陰影裏警戒,
準備逃避那細微的聲音和逼近的腳步……
寂靜和天穹是我神聖的世界。
我有壹扇門朝向四面八方的風。
我有壹扇金門朝向東方——為了從未到來的愛,
我有壹扇為了白晝的門,和另壹扇為了我的悲哀的門,
我有壹扇為了死亡的門——它永遠敞開。
星光燦爛之夜
不必要的受難,
不必要的等待,
世界象妳的笑聲壹樣空洞。
星星紛紛墜落——
寒冷而宏偉的夜晚。
愛在其睡眠中微笑,
愛夢見永恒……
不必要的恐懼,不必要的痛苦,
這世界比烏有還小,
從探入深淵的愛的手上,
滑落永恒的戒指。
幸福之路
我們無法理解
奇跡怎樣發生——
這裏沒有幸福之路
沒有幸福的人能想起
那把他領向幸福的暗門之路。
哎呀,要抓住幸福之鳥
等於在無路的地方行走
等於無手的人抓取東西
想當幸福童話裏的國王
等於茫然無知地站在那裏。
我們期待來自白晝的奇跡,
白晝註定寒冷而蒼白。
再問問,疲憊的腦袋,
妳的夢,妳的幸福之星,
是不是欺詐和詭計?
低岸
輕快的鳥兒在高空
不為我飛翔
而沈重的石頭在低岸
為我歇息。
我久久躺在昏暗的山腳下
傾聽強壯的松枝之中
那風的號令。
我趴在這裏,向前眺望:
這裏壹切是陌生的,引不起回憶,
我的思想不曾誕生在這裏;
這裏空氣濕冷,石頭圓滑,
這裏壹切已經死去,引不起快樂,
除了破碎的長笛被春天留在岸上。
別讓妳的驕傲垮了
別讓妳的驕傲垮了,
別漸漸變得赤裸
溫柔地進入他的懷裏,
寧可流淚離去
這世界從來沒有見過
從來無法判斷。
對於壹個心地純潔的孩子來說
追隨幸福的足跡並不難,
可我們的靈魂只能戰栗。
由於壹個在歡樂而又短暫的春天見過泥土的人
那裏什麽也沒有剩下
除了熱切地凍結的死亡。
我的靈魂
我的靈魂不會講故事,不懂道理,
我的靈魂只會哭笑,扭緊它的雙手;
我的靈魂不會記憶和防禦,
我的靈魂不會考慮或贊許。
我幼年時看見過海:它是藍的。
我年輕時見過花:她是紅的。
如今壹個陌生人坐在我的身旁:他沒有顏色,
可我並不比處女怕龍那樣更怕他。
騎士到來的時候,處女白裏透紅,
而我的眼瞼留下青暈。
愛
我的靈魂是天空淺藍色的衣裳;
我把它留在海邊的峭壁上
赤裸裸的,我走向妳好象壹個女人。
好象壹個女人我坐在妳桌上
飲下壹杯酒,吸進了玫瑰的芳香。
妳認為我很美,象妳在夢中所見的,
我忘掉了壹切,忘掉了我的童年和家鄉,
只知道妳的愛撫俘虜了我。
妳微笑著拿來壹面鏡子,讓我看看自己。
我看見我的雙肩是塵土做的,又化為粉齏,
我看見我的美是病態的,除了消失沒有別的欲望。
哦,把我緊緊摟在妳懷裏,使我不再需要什麽。
美
什麽是美?問問每個靈魂——
美是所有的泛濫、生長、溢滿及所有的赤貧;
美是對夏日的忠誠,是對秋天的赤裸;
美是鸚鵡的羽衣或預示暴風雨的日落;
美是壹種明顯的特征和自己的口音:是我,
美是壹種巨大的損失和壹隊默默的送葬行列,
美是喚醒命運的微風那扇子輕輕的搖動:
美是玫瑰般的妖嬈
或因陽光照耀而寬恕的壹切;
美是僧侶挑選的十字架或情人送給女士的項圈,
美不是詩人給自己添上的乏味的佐料,
美是進行的戰爭,尋找的幸福,
美是為更高權力的效勞。
生命
我,自己的囚徒,這樣說:
生命不是那穿戴輕柔的綠天鵝絨的春天,
或壹個人很少得到的愛撫,
生命不是壹種離去的決心
或支撐脊背的蒼白的雙臂。
生命是俘虜我們的狹小的圓圈,
這無形的圓圈我們從未跨越,
生命是經過我們身邊的幸福,
是我們無力去邁的數千步。
生命是蔑視自己
不動地躺在井底
知道上面陽光閃耀
金色的鳥飛過空中
光陰似箭。
生命是揮手暫別,回家,睡覺……
生命對於自己是個外人
對於每個外人是壹副新的面具。
生命是壹個人不在乎的幸福
推開那罕見的時刻,
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軟弱和缺乏勇氣。
痛苦
幸福沒有歌,沒有思想,壹無所有。
擊碎妳的幸福吧,因為它是災禍。
幸福和睡眠的灌木裏清晨的耳語壹起漫步而來,
幸福隨那些在藍色的深淵之上的浮雲飄離而去,
幸福是正午的熱度中入睡的原野
或沐浴在垂直射線下無邊的大海,
幸福軟弱無力,她睡眠、呼吸而壹無所知……
妳感到痛苦嗎?她巨大而強壯,秘密地握緊拳頭。
妳感到痛苦嗎?她在悲哀的眼睛下面帶著希望的微笑。
痛苦給予我們所需的壹切——
她給我們通向死亡之國的鑰匙
在我們猶豫的時候,她把我們推進大門。
痛苦為孩子們洗禮,和母親壹起徹夜不眠
並打制所有結婚的金戒指。
痛苦統治著眾人,她捋平思想家的前額,
她把首飾系在貪婪女人的脖頸上,
當男人從情人那裏走出來時,她站在門口……
痛苦還賜給她所愛的人什麽?
我所知道的僅僅如此。
她獻給我們珍珠和鮮花,她給予我們歌與夢,
她給我們壹千個空洞的吻,
她只給我們壹個真實的吻。
她給我們陌生的靈魂和古怪的思想,
她給我們畢生最高的獎賞:
愛、孤獨和死亡的面孔。
新娘
我的交際圈是狹小的,我的思想的戒指
套在我的手指上。
在我周圍壹切陌生的基礎上保存壹點溫暖,
如同水仙花被裏那種淡淡的香味。
或成千上萬的蘋果懸垂在我父親的庭園裏,
它們自己變圓、成熟——
我變化莫測的生命也是如此,
成形、變圓、飽滿,光滑而簡單。
狹小是我的交際圈,我的思想的戒指
套在我的手指上。
致愛神
愛神,眾神之中妳最殘忍,
為什麽妳把我領進黑暗的國土?
當小姑娘們長大成人
她們被擯棄於光明之外
投入壹間黑屋子裏。
難道我的靈魂吉星般壹動不動
從前它曾被納入妳紅色的軌道?
看看吧,我的手腳被束縛,
試探吧,我被逼近我全部的思想。
愛神,眾神之中妳最殘忍:
我不逃避,我不期待,
我僅僅象牲口壹樣忍受痛苦。
存在的勝利……
我怕什麽?我是無窮的壹部分。
我是所有偉大力量的壹部分,
千百萬個世界之內壹個孤獨的世界,
如同壹顆最後消失的壹級的星星。
活著的勝利,呼吸的勝利,存在的勝利!
冰冷地貫穿人的靜脈那感情的時間的勝利
以及對無聲的夜之河的傾聽
和在太陽之下的山上站立的勝利。
我漫步在太陽上,我站立在太陽上,
除了太陽我壹無所知。
時間——皈依女人,時間——自毀女人,時間——女巫,
妳難道帶著新的陰謀而來,把壹千種詭計獻給我的存在
象小小的種子,盤繞的蛇,海中的礁石?
時間——妳這女兇手——離開我!
太陽用香甜的蜂蜜漲滿我的乳房
她說:所有星星最終消失,可它們總是無畏地閃耀。
發現
妳的愛使我的星星暗淡——
月亮在我的生命中升起。
我的手在妳的手裏感到不自在。
妳的手是欲念——
我的手是渴望。
明亮的田野
我強而有力。我不怕什麽。
天空由於我而明亮。
如果這世界完蛋——
我不會告終。
我那明亮的地平線位於
塵世的暴風雨之夜的上面。
從秘密的光明的田野裏出來吧!
堅定地等待我的力量。
別積聚黃金和寶石
人呵,
別積聚黃金和寶石:
用渴望註滿妳們的心,
象熱烈的煤那樣燃燒。
從天使的眼睛中偷走紅寶石,
從魔鬼的池塘裏飲用陳年的水。
人呵,別積聚
使妳們淪為乞丐的財富;
別積聚
賜予妳們王權的財富。
給妳們的孩子壹點兒
人類的眼睛從未見過的美吧,
給妳們的孩子以
推開天堂之門的力量。
痛苦之杯
讓我更虛弱的手可以握住痛苦之杯
送向更蒼白的嘴唇,
可是我的勝利者的嘴唇卻避開它。
可是——不。
在我心裏仍坐著臉色陰沈的巨人們,
緊握著石頭的手。
有壹天他們將從他們的幽暗中出來——
他們將呼喚妳——痛苦。
來吧,火花飛濺的錘子,敲擊這石像。
敲擊我的靈魂
為了能找到人類之舌從未說出的話。
魔力
我該怎麽對妳說我的心裏話
眾神怎麽記下自己的話,不可抗拒而輕而易舉,
我該怎麽說才不致使人的弱點打倒我的話?
我對妳敞開胸懷地說
我用生硬的語調控制妳說
有如痛苦、恐懼、疾病、愛……
我要讓妳屈從於我的意誌。
我要讓妳撕碎妳的心
而魔鬼們在妳的羽翼下各得其所
野蠻、殘酷,摧毀著壹切生命。
魔鬼們,——
我要極其認真地和妳們對視,
我將把我的全部存在置於我的凝視中。
欲望的魔鬼們:我會用我的力量驅使妳們向前嗎?
我無情地扔給妳們我金鎖的誘餌。
我的血液不停地流動在濁流之中。
有壹天妳們會走向我嗎,深淵的吸血鬼?
玫瑰
這世界屬於我。
無論走到哪裏
我都要向每個人拋撒玫瑰。
藝術家愛每只聽到他的話的大理石耳朵。
痛苦、不幸,對於我是什麽?
壹切轟隆倒下:
我歌唱。
於是從幸福的胸膛裏升起痛苦那偉大的贊歌。
我的生命、死亡和命運
我不是別的,只是壹種無限的意誌,
壹種無限的意誌,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
陰郁的萬物圍繞著我,
我無法舉起壹根稻草。
我的意誌只要壹樣東西,壹樣我不知道的東西。
當我的意誌掙脫出來,我將死去。
歡迎妳,我的生命,我的死亡和我的命運。
本能
我的身體是個謎。
只要這脆弱的東西活著
妳就會感到它的力量。
我將拯救世界。
因此愛神的血液催促我的嘴唇,
愛神的黃金進入我疲倦的頭發。
我只需要看看,
疲倦或垂頭喪氣:塵世屬於我。
當我虛弱地躺在我的床上
我知道:世界的命運在這虛弱的手裏。
那是在我的鞋裏顫抖的權力,
那是在我的衣褶裏移動的權力,
那是站在妳面前的權力——
對它來說沒有深淵。
不存在的國土
我渴望那不存在的國土,
因為我對懇求存在的壹切感到厭倦。
月亮用銀色的古老文字對我講起
那不存在的國土。
在那裏我們壹切願望得到奇妙的滿足,
在那裏我們所有的枷鎖紛紛脫落,
在那裏我們流血的額頭冰涼下來
在月光的露水中。
我的生命有過高燒的幻覺。
而有壹件事被我發現,有壹件事為我所得——
通向那不存在的國土之路。
在那不存在的國土裏
我的愛人戴著閃爍的王冠散步。
我的愛人是誰?夜沈沈
星星顫抖著回答。
我的愛人是誰?他叫什麽名字?
蒼穹越來越高
而壹個淹沒在茫茫霧中的人類的孩子
不知道回答。
可是壹個人類的孩子除了肯定沒有別的。
它伸出的手臂比整個天空更高。
在那裏出現回答:我為妳所愛,永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