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宗璞《三首詩及其他》
奶奶個頭不高,慈眉善目,齊耳短發梳理得整齊大方,記憶裏有時會戴著壹個黑色的波浪形鋼質發箍。在中部山區的農村裏,有著這般清朗形象的老人其實並不多見,著實是個福氣的老太太。
?八十年代初期,為貼補家用,爺爺在老家村口的馬路邊蓋起了壹個雜貨鋪,農閑時賣賣生活雜貨,既能賺點營生,又能服務周遭鄉裏。雜貨鋪有內外兩間,外間是木頭貨架、水泥櫃臺還有壹張桌子、四個長條凳圍成的休息室;裏間是臥室兼儲貨室,壹張木頭床、幾個經年的木櫃和老壇子。物資匱乏的年代裏,這個黃色土坯房的小店鋪便是小山村十裏八鄉第壹個雜貨鋪。因坐落在村子的交通要道路口,來往路人行必落腳。雜貨鋪主要是由爺爺經營著,但總有忙不開的時候,每當爺爺挑起扁擔去十余裏外的鎮上備貨或者在田間地頭忙碌的時候,奶奶就會在雜貨鋪裏幫忙內外張羅。奶奶沒有讀過多少書,並不會算錢記賬,字也認識地有限,其實她是無法很好地完成賣貨記賬這樣的工作的,但她為人熱情善良,願意給行路困乏的旅人壹聲問候,壹杯清水,所以奶奶看店的時候,店子裏依然人來人往。
夏日雨天,雷聲隆隆。江南的氣候就喜多雨,往往下個不停。這時的小店子最為熱鬧,店門前馬路上來往的路人過客忘帶傘了,經常進店避避雨,談談天,各種家長裏短、雞毛蒜皮、流言蜚語,應有盡有。有時,也會有人光著胳膊,就著簡陋的桌椅攤上壹副撲克牌,掏出壹小袋南瓜子或者葵花籽,抑或是壹小盤紅薯幹、炒花生,吵吵鬧鬧壹個下午,瓜子皮、花生殼吐得滿地都是,氣氛要多熱烈有多熱烈。在那樣的年代,在那時的中國,廣大農村的信息交匯中樞基本便是由壹個個這樣的鄉村小店鋪在承擔著。
我特別喜歡陰雨的天氣裏在雜貨鋪玩耍,記憶中我和弟弟會坐在水泥櫃臺的後方看著爺爺奶奶做生意。櫃臺下的老壇子散發著鄉野老酒濃郁的香氣,讓人醉醉的,身後琳瑯滿目的貨架小商品又讓我覺得特別飽滿豐富,滋生著壹個少年可笑的財富觀,似乎擁有了小店便是這個小鄉村最富有的人。櫃臺左側是壹個小木窗,窗外可以看到潺潺流淌的小河在農田間蜿蜒向前,小河盡頭的青山蒼翠,林木茂盛,楓樹的紅葉和松樹的綠葉在風中搖擺,交織成色彩分明的中國田園圖畫。我時常靜靜地傾聽嘈雜鄉音的閑談和雨珠打在屋頂青瓦上的啪啦啪啦聲,幾片玻璃瓦透過淡淡的柔光灑在店鋪裏,不是很明亮,但是很溫馨。櫃臺對面斑駁的白墻上不知道被哪位有才的雅士用毛筆畫上了黃山迎客松、仙鶴、玉如意等圖案,寥寥數筆,有模有樣。旁還錄詩壹首,“說道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壹夢,休笑世人癡。” 《紅樓夢》裏的哲理詩句寫在著窮鄉僻壤路邊茅店雜貨鋪的白墻之上,也寫進了我童年的腦海和漫漫的人生裏,經年難以忘懷。
雜貨鋪裏除了迎客的廳堂和櫃臺貨架之外,還有壹方小小的空間,那是爺爺經常守夜的臥室,也算是雜貨鋪的小倉庫。壹張簡陋的木床,壹副經年的蚊帳,黃黃的泥土墻上掛著兩件蓑衣和鬥笠,那便是農耕時代的千年印跡。木床的枕頭下面有倆個寶貝,壹個是銀色的手電筒,今天的我仿佛都能記得手電筒上細致的花紋和擰開後倒出的紅色電池;另壹個是壹柄滿是鐵銹的長刀,小時候的我似乎還不太能拿的起來,聽爺爺說過這似乎是他當年參加民兵抗日時的武器,我對那把刀有壹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奶奶疼愛我和弟弟,在店子裏招呼的時候,經常會拿壹些港餅、米果之類的零食給我們解饞。我想所有的小孩子都是無法拒絕零食的,但是如果被媽媽發現了,就麻煩了。媽媽那時是醫生,非常反對我和弟弟吃零食,就此事不知和奶奶理論過多少次。奶奶或許沒想到那麽多,覺得小孩子嘛,哪有不喜歡零食,哪有不吃零食的呢?但是,吃零食畢竟不是個好習慣,奶奶最後當然是放棄爭論的,也會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壹樣。只是以後不那麽頻繁了,會趁媽媽不註意的時候,偷偷地塞給我和弟弟壹塊餅幹,吃完壹抹嘴,媽媽也不會知道。但終究,在媽媽和奶奶的拉鋸戰中,使得我自小對零食便有著壹種異樣的態度:越是吸引人的東西,就越要慎重去對待。那時的我當然不會明白“人生苦難重重,要學會推遲滿足感”,但當壹個小男孩守著滿架的零食糖果而沒有過分要求的時候,似乎生命是在成長。
2005年我大學畢業以後,本來村莊的人口就在不斷外流,村子裏又有兩戶年輕人搞起了農村超市,小小的鄉村也有了市場競爭。爺爺奶奶年紀也大了,父親就沒再同意爺爺奶奶繼續操持這個小店面,於是,雜貨鋪也就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
童年的雜貨鋪是奶奶陪伴著我最多的地方,也是我懵懵懂懂聆聽人生第壹堂課的學習課堂。在我的整個家族裏,這個土坯房的雜貨鋪已然成為了壹種象征,多年以後,當我們壹次次背負行囊從這裏啟程邁向外面的世界時,奶奶壹定會在這裏揮手告別、含淚相送;當我們後來在各自的城市裏紮穩腳跟,於壹些特殊的日子返回老家時,在數裏外的山崗上,第壹眼望向老家的坐標,就是這個黃墻黑瓦的雜貨鋪,還有雜貨鋪前翹首以待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