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圖書館任意翻開壹本雜誌或者詩集,就會發現詩歌語句的雜亂無章,像野草壹樣,看似茂盛,卻各自生長,缺乏整體感和美感。聞壹多曾經為詩提煉過三個美: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如果作者不是任意行使他可以為詩歌分行、分節的權利,而是有意識地運用這種權利,並虔誠地執行以上三種層面的詩歌美,那完全可能是另外壹種效果。
且看壹首短詩:“大風吹過山梁,是誰/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風啊 妳若從我的故鄉吹來/請告訴我 村口的老槐樹下是否/站著我老娘/大風吹過山梁,是誰/跪倒在回家的路上/風啊 倘若妳能壹路吹到我的/故鄉去/別忘了先替我喊壹聲娘”(慧瑋《行者》)。我們不妨試想,如果把這首詩中所有的空格刪除,這首詩將會變成怎樣?它在形式上的美感將會打折扣,難以給讀者帶來閱讀震撼。換句話說,這首詩的美離不開它的形式:及時的空格,準確的分行。這種形式造成了壹種“對話”感,並似有壹種欲說還休的余韻。雖然作者最後大膽地表達了他內心的情感——“先替我喊壹聲娘”,這壹聲喊娘,瞬間喊到了讀者的內心深處。
可是,有許多作者完全不能領會空格、分行、分段這些手法之中的深意,濫用這些詩歌形式,隨意地在詩句中加上空格,隨意地分行,完全不顧及詩歌行至此處的需要,更不考慮這樣做能為詩歌帶來什麽。短詩是最註重形式的,無論是朗誦還是閱讀,詩歌的形式和結構都直接影響著它自身的節奏感和畫面感,這些感覺壹旦誕生,這首詩的好壞,便已經在讀者心中有定論了。
當代詩人喜歡寫短詩,以至於隨便壹個有分行結構的“段子”也可能被命名為詩。我們清楚地看到,短詩的形式已經被濫用,短詩的美感已經被破壞,這種濫用和破壞,不僅損害了詩歌的神秘感和崇高感,也人為降低了詩歌創作的難度,短詩已經開始讓人誤解為文字遊戲。
詩歌應該以它有限的容量表達人類無限的終極關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終極關切就是信仰。德國宗教哲學家蒂利希在《信仰的動力》壹書中曾這樣解釋“終極”的含義:“如果某種至關重要的關切自稱為終極,它便要求接受者完全委身,而且它應許完全實現,即使其他所有的主張不能從屬於它,或以它的名義被拒絕。”我無意探討詩人的信仰問題,只想表達這樣的觀點:如果詩人們都能虔誠地對待詩歌寫作,把詩歌創作當作生命的壹部分,那麽,詩歌就不會屢屢成為低俗事件的焦點。像“打工詩人”鄭小瓊這樣壹個在底層生活的年輕女子,短短幾年,就寫出了許多尖銳、徹底、有爆發力的詩篇,而且具有持續的創造才能,在當代堪稱是壹個意味深長的詩歌事件。如果整個社會可以為詩歌創作提供壹個健康的創作環境,“打工詩人”鄭小瓊的出現至多只能算壹個“詩歌事件”,而不至於“意味深長”。在《人民文學》雜誌“新浪潮散文獎”頒獎會上,當鄭小瓊說“聽說珠江三角洲有四萬根以上的斷指……而我筆下瘦弱的文字卻不能將任何壹根斷指接起來”的時候,鄭小瓊的寫作已然超越了個體的概念,她在打工妹、失業者、五金產品推銷員等多個社會最底層的角色生活中,放大了自己的胃口,把握到了整個中國底層社會的命脈。作為壹個詩人,她已經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雖然很難真正改變什麽,但至少向人們展示了底層的真實生活,引起了療救的註意——而這,正是詩人對人生、命運的終極關切。
在當代,很多人寫詩不是出於對詩歌的敬畏和熱愛,而是出於壹種遊戲心態,只想嘗嘗做“詩人”的滋味。其實真正的詩人總是在默默寫作,拒絕標簽和遊戲。詩人為這個社會提供了什麽?這個標準已經越來越成為評價壹個詩人價值的核心所在。詩歌應當回歸它的誠實,回到個人對生命的終極關切。
天地間迸燃的精神光焰:徐誌摩的殉愛情結與死亡結局
“死是壹門藝術,詩人的死,等於詩人的再生。”——但並不是每壹個詩人都有這樣的幸運,壹個死去的詩人再生的前提是他的作品必須具有真正的生命力。這正如壹首不朽的詩歌背後必然站著壹個真正的詩人,好的詩歌誕生的前提,往往是詩與人的完美統壹。
作為壹個以詩的光彩穿透了歷史的塵埃的詩人,徐誌摩早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壇上的壹代傳奇。傳奇的不僅是他那神韻獨具的詩文、生平動人的愛情悲劇,還有最終的死亡結局,寓言似地兌現了他作品中多次闡述的意境,更是讓人覺得神秘莫測。表面看,徐誌摩的死是因為壹次偶然的飛機失事事故,所謂“死於飛機偶然者”,但從深沈的因素來看,則是其作品中貫穿的死亡意識,也即其在死亡面前所作的潛意識的心理準備,無形中支配了其現實中的行為意誌,使其最終死於那場與其詩文意境契合的“吻火”結局具備了可能。
追尋神性的詩人
海德格爾認為,人們應該學會“向死的自由”,即把生命本身看作壹場走向死亡的自由過程,只有這樣,帶著死亡意識去體驗存在深淵的人,才能使短暫的生命個體免於日常生活的沈淪,從而把“自我”從混沌中超拔出來,保持個體獨特性。用徐誌摩自己的話講,乃是要達成自我性靈的啟蒙和覺悟,實現他“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的自由與自如。
在現代文學史上,徐誌摩是壹個罕見的純粹的詩人,沒有誰像他那樣喜歡天空的無拘無束與自由自在,他寫得最好的詩,譬如《再別康橋》、《偶然》、《雪花的快樂》等,無不是在壹種天馬行空的自由境界裏抒發壹種輕盈飄逸的情思。沒有誰像他那樣在詩中鐘情於天空的'神明意象,譬如雲彩、明星、月亮。他是那種在塵世中站出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聽者,他以在詩中對神性的追求與歌詠來確定自我的本真生存,他將“壹切天空的燦爛景觀與每壹聲行進的聲響都召喚到歌詞中來,從而使它們光彩奪目悅耳動聽,同時也將自身被生存塵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出來”。這是壹個真正的詩人的重要特征。他甚至將“明星”這壹神秘的意象上升為他視為至高無上的愛情的象征,而甘願讓自己在這夢想的沈湎中化作壹顆追趕愛情的流星,只為了劃出壹道美麗的光環,驚艷那作為他神聖愛情祭壇的五四文壇的飄渺夜空。
作為壹個生命的信徒,徐誌摩無比熱愛生命,也充分享受著生命當下的每壹刻。然而,作為壹個敏銳地意識到生命短暫的詩人,他總是強烈地意識到生命必然會結束這壹無法更改的事實,意識到個體生命的獨特價值正在於充分地追求和體驗人生中愛、美與自由的實現,他說:“我們空著雙手來到人間,當我們滑進墳墓的時辰,金錢和功名像壹縷輕煙般消得無蹤無影,唯有曾經創建的、不經意間釀成的美不死在人間”。於是,不停流逝的現實中的感喟與“隱藏在幕後的栩栩神通”般的神秘莫測的命運,總是微妙細膩地糾纏於其心靈流動的載體-----文學作品敘述的情境中,他比常人更深刻地進入到對人生終極意義以及死亡的追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