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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萬裏路,書就千首詩的杜甫,只為哪個女人寫過情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杜甫《月夜》

這是杜甫在四十五歲的時候被禁於長安時的望月思人之作,為妻子寫的壹首情詩。杜甫寫過了太多的家國憂懷,是夜,他的心思只在妻子壹人身上,他當時當刻所見的不過壹輪月,所想的不過壹個人,未提自己身前歷歷坎坷,也不知身後會有多少劫難,寫完這首壹輩子唯此壹次的情詩後,他選擇很快將它忘掉。

他無法選擇面對的是現實,長安的這個春天已經與昔年大不壹樣了。這時安史叛軍已經控制昔日繁華的兩京,胡人把漢人押在長安;整飭的宮殿府邸要麽被焚燒,要麽住滿胡人,上至妃嬪王孫,下至草寇流民,都在胡人的馬蹄刀鋒下惶惶不可終日。

在整個長安都在流血的時候,他多半都是憤懣的。所以他作恨聲: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夷歌飲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他終日關切著敵我消長、山川形勢,哀悼蕭條的曲江池館,痛陳國破後的山河。他放不下這些,壹生如此。

然而在這殘破的春日月夜裏,他在動蕩之中卻寫下了最真情的話;她會不會哭啊?夜深露重,天氣冷吧?兒女都還需要她照料,可誰知道我何時能回來?

她不易啊。

他不是個擅長艷筆的詩人,年輕的時候,就沒有什麽沾著脂粉氣的筆墨。開元天寶年間,他的詩未免也太不風趣,然而卻得到了小十歲的楊氏的贊賞。她父親是司農少卿,然而他對自己已際而立之年,卻功業未起,耿耿於懷。

他當時總是望著首陽山,那裏葬著給了他杜家寫詩的傳統的祖父杜審言和讓他時時刻刻將家國責任銘記於心的先輩杜預。

她年紀不大,卻尊重現狀潦倒的丈夫,跟隨他輾轉於洛陽和首陽山下。

與李白相遇後的長安十年,他目睹了宮室的富麗奢華和鹹陽橋上因兒郎遠征哭喊的婦孺,也在與朋友痛飲後,燈前細雨檐花落的時候,想起長安城內霖雨成災,百姓無米可食,忽覺壹陣悚然。

然而他自己也不過孤身在長安和長安附近流浪而已。

至天寶十三年春天,他在長安已經滯留七八年,孤身求官,既是為了事業也是為了養家。而她大概是寧可辛苦,也不願留丈夫壹人在長安謀生,那年春天,妻子楊氏帶著長子次子來到長安。然而水旱相繼,關中大饑,雨連下六十多天,他的幾畝桑麻田也無濟於事。舉目泥濘的無望情境下,他索性把家門反鎖,看著兩個小孩子在雨中嬉戲。

他照顧不好他們。他得把她和孩子們送到能住下去的地方寄居。秋雨結束後便只得把妻兒送往奉先,自己來往於奉先、長安等地之間。即便伉儷情深,但為了妻兒能夠飽食,他只得繼續孤身經營下去。過了壹年才終於找到了壹個官職,就任前決定去再探視壹次妻子。

冬月的夜裏,手指凍僵的他連斷了的衣帶都系不上,壹路走過驪山,走過華清宮,淌過渭水,到家門卻聽見了哭聲,因為小兒餓死,不由得潸然淚下:

“所愧為人父,無食使夭折。”

妻子本出身名門,卻因為他承受了如此多的艱難痛苦,倘若當初不選他或投奔母家,也或許比跟著他來得要好。可是她仍然願意跟著他進入勞苦大眾之中,耕織不息,養育兩子。

他不知道還能如何還報。戰亂後如今又受困於物是人非的長安,在種種悲忿交織的心緒下,果然最深處感念的人,依然是他的結發妻子。

在長安的日子結束於安史叛軍的內亂。他趁亂逃出,走壹刻算活壹刻,去面見肅宗。肅宗給他“拾遺”的職位,卻沒真想給他勸諫的權力,所以諫言逆耳時他險些獲罪,後來又將他放還。

秋雨連綿,稀少的難民和傷兵在城外來往,再走就是山果結在欲裂的巖石上。他騎著借來的瘦馬到鄜州,田野間野鼠四鳴;夜深時經過戰場,借著月光可見森然白骨。還能回到羌村,只覺生死之間,己身何其微茫。

妻子楊氏看見他,先是完全驚住,然後悲聲落淚。壹年毫無音訊,鄰人都告訴她丈夫十有八九已經死在戰亂之中,所以他們也唏噓感嘆。夜裏兩人坐在燭前,“相對如夢寐”。

亂世中人如草芥。生死之下,情猶完璧,何其堅貞。

杜甫看著妻子衣服上的“百結”,孩子沒有襪子穿的小腳,女兒打著補丁的衣服,他不得不反復自責,用字紙刀刀刻畫在自己心上。他仍然要求職謀生。

肅宗攻下長安,他也回朝任職,處處小心謹慎,詩歌也多用於應制唱和。生活平靜,卻也狹窄,直到他又受黨爭波及,永久地離開了長安前往地方。途徑華州、洛陽、潼關,詩興復歸,作“三吏”、“三別”後,他辭去官位,攜家去秦州采藥賣藥,又前往同谷,再到蜀中。全家壹路上全憑步行,晨起越嶺,夜半渡河,求食於山間,艱苦至極。到成都以後,才在朋友資助下安定下來,經營草堂。這塊靠著百花潭、萬裏橋、浣花溪的幽居,見證了這家人顛沛流離後最難得的安寧。

花木蟲鳥,靜夜春雨。他在日常的勞作裏對江山念念不忘,也有了心力評論文學。然而靜下來琢磨詩文的人,卻沒事把妻子戲稱為“老妻”。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老妻”入詩,難言愛情,但親情濃冽充溢。

“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出身名門,自然知道丈夫如何在詩中稱呼她的楊氏,也沒讓他改。她即使小了十歲,但做他的老妻也無妨。照顧丈夫漂泊跋涉後的壹身病,與他對弈泊舟,她在歷盡艱辛以後的平靜和自適也令人起敬。究竟是怎樣的深情與力量支撐著她,也不得而知。

成都究竟不是世外桃源。軍變又起,杜甫當時不得不奔走於蜀中,途中知道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叛亂已平的消息時終於感到驚喜,想把滿心喜悅分享給妻子讓她面上的愁容散去。楊氏早已深能體察丈夫的悲喜決於國家的形勢,他高興就為他喜悅,壹切以他為念。

然而這之後在成都的幕府生活讓他不得不常居府中,遠離了城外的草堂和家人。幕府生活呆板且拮據:

“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

他難過,她也面露愁容。

他忍不住想:

“何日幹戈盡,飄飄愧老妻。”

又從成都為避亂前往夔州以後,山峽與外界更加隔絕。他多病纏身,身體衰老,朋友也或離世或不知所蹤。他用詩筆歷數吳越、長安、洛陽、巴蜀,寫他親眼所見的普通百姓的苦痛,也議論政策。也許是為給人生做壹個終了,他決定出峽,去荊州。而從荊州開始,他衰老的病體使得他很少受人待見,四處碰壁,不得不壹路東行。他最終流落潭州,所有的只剩壹艘船,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船上度過。

她壹直跟著他。他們掙紮著活過了喪亂時節,但最終沒能戰勝疾病和貧寒。妻子無力安葬他,只得把他的屍體厝在潭州。

他死時五十九歲,楊氏最多也才四十多歲。然而他們卻有三十年的相濡以沫;即便他去世,楊氏也撫養大了他的兒子,使四十三年後杜甫得以因其孫歸葬首陽山,與杜氏其他偉大的人物葬在壹起。

他們其實是並肩的。即便困苦,即便艱辛,即便饑寒,雖然後人連她的名字都無法得知,但他想必非常珍愛自己的老妻,她亦如此。

她堅信自己的所愛是有價值的,值得她為他堅守;正因為有知己背後的堅守,壹生坎坷的詩聖才得以在身前生後都有壹個歸宿。

愛情最偉大的樣子,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