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作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古文運動領袖人物,人們對其詩文多有“文以載道”的認識。對其詩歌的研究,往往也都集中在“不平則鳴”的詩學主張、“雄奇險怪”的詩歌風貌以及“以文為詩”的創作手法等。然而,這些尚不足以囊括韓愈詩學與詩歌創作的總體面貌,甚至可以說,韓愈詩歌的壹個顯著特征往往被忽略。韓愈的詩歌作品,自嘲、調侃、詼諧、戲謔,帶有顯著幽默風格(這壹風格在韓文中亦有體現),這既是韓愈幽默性情的自然呈現,也成為他對詩歌創作的主觀追求。被貶陽山的經歷則是這壹詩風得以形成與成熟的契機。中國古代文學中,幽默傳統若隱若現,在講求立德立功立言的文人眼裏,幽默是容易被忽視的,但是,幽默卻屬於人的天性。越是富於智慧者,越具有幽默的品行,韓愈就是壹個深具幽默感的文人。
壹、 韓愈對幽默的追求
最早使用“幽默”壹詞的是屈原《九章·懷沙》“眴兮杳杳,孔靜幽默”(王泗原《楚辭校釋》),不過它在這裏的含義是指默然無聲。當下常用的“幽默”則是英語“Humor”的譯文,1924年由林語堂引入。林氏在《論幽默》壹文中對幽默的本質、幽默的類型以及中國文學中的幽默進行了鞭辟入裏的分析,他認為這是壹種深遠超脫的同情和***感,具有易緊張為和緩從而令人會心微笑的功用。“溫而厲,恭而安,無適無必,無可無不可,近於真正幽默態度。”(《林語堂文集第九卷·散文》,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盡管幽默壹詞引入較晚,但中國文學傳統中並不缺少這壹因素,只不過采用了其他辭藻,如《漢書·東方朔傳》有“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詼諧”(《漢書》卷六十五),杜甫《社日》有“尚想東方朔,詼諧割肉歸”(《杜詩詳註》卷二十),等等。就東方朔的言行事跡來看,這裏的詼諧顯然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幽默。實際上,“詼諧”、“諧笑”、“嘲戲”等詞語,同樣也是韓愈詩歌中常用的語匯。
以繼承道統為己任的韓愈,大多場合以及創作中,呈現出衛道士的面貌。然而,若是飲酒之後,或是閑暇之時,當其真性情流露時,他的詼諧幽默之特性就會表露無遺。《醉後》:“煌煌東方星,奈此眾客醉。初喧或忿爭,中靜雜嘲戲。淋漓身上衣,顛倒筆下字。人生如此少,酒賤且勤置。”(《韓昌黎詩集編年箋註》卷四,以下簡稱《詩集》)詩寫飲酒的歡樂時光,酒宴開始時或有意氣之爭,喝到盡興處便只是調笑戲謔。在韓愈眼中,戲謔笑談成為飲宴的主要內容和特色所在。作於元和八年的《晚秋郾城夜會聯句》便有“詼諧酒席展,慷慨戎裝著。斬馬祭旄纛,炰羔禮芒屩”(《詩集》卷十)之語,詩人將“詼諧”與“慷慨”相對,是以風趣笑談作為酒席歡宴的必臻之境。究其原因,或可從《醉贈張秘書》得窺壹斑:“所以欲得酒,為文俟其醺。酒味既冷冽,酒氣又氛氳。性情漸浩浩,諧笑方雲雲。此誠得酒意,余外徒繽紛。”(《詩集》卷四)詩歌描寫韓愈與張署、孟郊、張籍等人的“文字之飲”,說微醺以至酣醉狀態下眾人的意氣風發、歡笑戲謔有助於作詩為文,如此方得酒中真意。據此,開懷暢飲以資歡謔,歡笑戲謔以助詩文,便成為韓愈追求幽默之風的內在邏輯。
其實,不僅是醉酒時有幽默詼諧,韓愈在墓誌、實錄類文章中,對墓主、傳主的詼諧性格也有較多關註。如《崔評事墓銘》:“君諱翰,字叔清,博陵安平人……通儒書。作五字句詩,敦行孝悌,詼諧縱謔,卓詭不羈;又善飲酒,江南人士多從之遊。”(《韓昌黎文集校註》卷六,以下簡稱《文集》)韓愈為崔翰所作墓誌,稱其善寫五言詩,喜用調侃的方式毫無顧忌地與人談笑,並由此得到江南人士的追從和喜愛。再如《順宗實錄》卷三:“薦字孝舉,代居深州之陸澤。祖文成,博學工文詞,性好詼諧,七登文學科。薦聰明強記,歷代史傳,無不貫通。”(《文集》文外集下卷)韓愈稱張文成博學多識、性好詼諧,善於為文作詩。顯然,韓愈將詼諧之性情作為人物立傳的重要關註點,並認為這是獲得良好人際關系的特質,是值得贊賞的優良素養。同樣地,在這兩個例子中還存在壹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即韓愈將性情詼諧與擅長文詞、工於作詩聯系在了壹起。
上述對飲宴酒席中的戲謔的重視是因其有助於作詩為文,對人物性情中的詼諧的強調也是因其有助於作詩為文,不僅如此,韓愈還直接提到幽默與文學創作之關系。《送靈師》:“戰詩誰與敵?浩汗橫戈。飲酒盡百盞,嘲諧思逾鮮。有時醉花月,高唱清且綿。”(《詩集》卷二)這幾句詩寫靈師飲酒而醉花月的謔浪笑傲之行,“嘲諧思逾鮮”壹句不僅見出靈師為人之縱逸,也點出了戲謔能帶來新的詩思。當然,韓愈對詩文創作中的幽默之風的追求有著明確的準則和定位。《重答張籍書》:“昔者夫子猶有所戲,《詩》不雲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記》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惡害於道哉?’”(《文集》卷二)說話風趣幽默但不能刻薄待人,作詩為文也是如此,在追求幽默的同時不能有害於儒家溫柔敦厚之道,此即林語堂所謂“溫而厲,恭而安”的真正的幽默態度。劉勰《文心雕龍》在文體論部分論及“諧”體的創作要求,有所謂“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之言,說的也是同樣的道理。
韓愈對詩文創作中的幽默有著較為明確的提倡,他對幽默的性情和人格表示贊賞,認為幽默有助於詩文構思,並對幽默的運用標準加以明確,這同時也在壹定程度上將幽默與諷刺、揶揄和壹般性的滑稽區分開來。從韓愈的詩歌創作中可以更好地看出這壹點。
二、 韓愈詩歌的幽默之風
幽默是壹種智慧,壹種對現實進行加工或破壞的邏輯性調控的智慧,它通過荒謬荒唐的、出人意料的思維方式傳達出令人回味深長的意蘊。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幽默可以讓壓抑的思想和焦慮的情感得到釋放。具體到韓愈詩歌來看,幽默之風主要表現為機智的自嘲、巧妙的調侃以及諧趣的構思等。
首先,來看韓愈的自嘲。元和元年六月,韓愈被召為國子博士,在長安作《喜侯喜至贈張籍張徹》:“昔我在南時,數君長在念。揺揺不可止,諷詠日喁噞。如以膏濯衣,每漬垢逾染。又如心中疾,箴石非所砭。常思得遊處,至死無倦厭。”(《詩集》卷四)詩人回憶在陽山期間懷念朋友的情形,稱自己心神不能安定,日夜不停地念叨著友人的名字,就像是魚兒的嘴巴在水面上不停地開合。韓愈不說思君如流水,不說愁心寄明月,而是將自己比作時時喁噞的魚兒,《淮南子》稱“水濁則魚噞”,這其實是對自己處境的壹種自嘲。接著,詩人又將思念比作肥肉濯衣,愈濯愈濃,認為這是心病作祟,非藥石可醫。再如《縣齋有懷》,詩歌從“少小尚奇偉,平生足悲咤”、“事業窺臯稷,文章蔑曹謝”的遠大誌向壹路寫下,最後卻落腳於“閑愛老農愚,歸弄小女姹。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的感慨,考慮到此詩作於貶謫陽山期間,亦頗具自嘲意味。韓愈感嘆年華易為逝、鬢發先老白的詩句甚多,但並非壹味的沮喪哀傷,其中亦不乏調笑式的自嘲之作。《落齒》:
去年落壹牙,今年落壹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余存皆動搖,盡落應始止。憶初落壹時,但念豁可恥。及至落二三,始憂衰即死。每壹將落時,懍懍恒在己。叉牙妨食物,顛倒怯漱水。終焉舍我落,意與崩山比。今來落既熟,見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儻常歲壹落,自足支兩紀。如其落並空,與漸亦同指。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我言生有涯,長短俱死爾。人言齒之豁,左右驚諦視。我言莊周雲,木雁各有喜。語訛默固好,嚼廢軟還美。因歌遂成詩,持用詫妻子。(《詩集》卷二)
壯年落齒,本是衰老頹唐的身體性狀,詩人卻寫得十分幽默。牙齒落得多了自然就習以為常了,即便每年落壹顆也還能支撐二十余年呢。人們常說落齒是短壽之相,韓愈認為生也有涯,早晚均要離開;人們常說豁齒有失雅觀,韓愈認為齒豁與否,各有各的佳處。缺少牙齒說話容易訛誤,但默默不語本是佳事;沒有牙齒不能咀嚼食物,但並不妨礙品嘗美味。詩歌於自然輕快中彰顯出對待壯年落齒的超脫的心境。韓愈這種自嘲往往能夠緩和緊張的情緒,從而讓身心得到詩化的自適。
其次,韓愈常常調侃自己的朋友。《送無本師歸範陽》:“無本於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眾鬼囚大幽,下覷襲玄窞。”(《詩集》卷七)標舉賈島作詩之膽氣,稱其膽子比身子還大,敢於手攬蛟龍、覷襲眾鬼。《聽穎師彈琴》:“自聞穎師彈,起坐在壹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詩集》卷九)贊美穎師琴藝之高超,卻讓他不要再彈下去了,因為這抑揚起伏、時急時緩的琴聲就像是將冰塊與火炭放進了肚子裏,讓我忽悲忽喜、起坐不安,這裏正話反說,趣味盎然。再如《嘲鼾睡》:
淡公坐臥時,長睡無不穩。吾嘗聞其聲,慮深五藏損。黃河弄瀑,梗澀連拙鯀。南帝初奮槌,壹竅泄混沌。迥然忽長引,萬丈不可忖。謂言絕於斯,繼出方袞袞。幽幽寸喉中,草木森莽。盜賊雖狡獪,亡魂敢窺閫。鴻蒙總合雜,詭譎騁戾狠。乍如鬥呶呶,忽若怨懇懇。賦形苦不同,無路尋根本。何能堙其源?惟有土壹畚。(《詩集》卷十二)
詩歌開篇即點明所嘲對象為酣睡的淡師,中間運用極為誇張的比喻,稱其鼾聲如黃河瀑、南帝奮槌,時而絕音,繼出袞袞,乍如鬥嘴,忽若泣訴,可謂縱橫奇特、搖曳多姿。最後自問自答,說怎樣才能從根源上消除鼾聲呢,那只有拿壹畚箕土將其嘴巴給堵上了。韓愈對鼾聲的描寫不僅沒有令人覺得淡師醜態百出,反而勾勒出壹個性情灑脫、憨態可掬的人物形象,整首詩歌詼諧有趣,呈現出別樣的美感。需要說明的是,這幾首詩歌中的調侃與諷刺辛辣的《遣瘧鬼》、壹味滑稽的《送窮文》都有所不同,而是壹種贊美式的調侃,不失溫柔敦厚之旨。
第三,韓愈詩歌常有極富諧趣的構思,這在寫景、詠物以及朋友交際中均有顯現。《合江亭》:“紅亭枕湘江,蒸水會其左。瞰臨眇空闊,綠凈不可唾。”(《詩集》卷三)前兩句寫合江亭的地理位置,次二句說從亭上向下望去,視野空曠開闊,江水綠波凝凈。但“不可唾”三字卻對這種優美環境進行了趣味性破壞,出人意料的措辭令讀者不禁莞爾。《鄭群贈簟》:“誰謂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風漪。呼奴掃地鋪未了,光彩照耀驚童兒。青蠅側翅蚤虱避,肅肅疑有清飆吹。倒身甘寢百疾愈,卻願天日恒炎曦。”(《詩集》卷四)韓愈稱贊鄭群所贈竹席,說鋪席的童仆驚嘆於它的光彩,蒼蠅、跳蚤也都遠遠避開,只願天氣壹直炎熱下去,以便長久地在竹席上甘寢。詩歌構思巧妙,想象入微,卞孝萱、張清華稱其“詼諧處意趣入妙”(《韓愈集》,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醉留東野》:“低頭拜東野,願得終始如駏蛩。東野不回頭,有如寸筳撞巨鐘。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詩集》卷七)韓愈對孟郊極為推崇,卻將自己與孟郊比喻為並無美感的蛩蛩和駏驉,只取其長相隨。孟郊將要壹去不返,對其挽留就像草莖抽擊巨鐘,發不出任何聲響。蛩蛩駏驉、以筳撞鐘的比喻運用,殊奇生新。在寫景方面還有將險惡環境趣味化的《貞女峽》,體現人與環境矛盾關系的《寒食日出遊》;詠物方面像牛奮角、箕張口、鬥挹酒的《三星行》,脊皴皰、敗笙磬、當鼎味的《答柳柳州食蛤蟆》;人事贈答方面如煩君入洞割龍耳的《答道士寄樹雞》,鬥覺霜毛壹半加的《答張十壹功曹》,甚至推天假命以慰友的《孟東野失子》等,多數也都寫得幽默風趣,滋味橫生。
上述韓詩中的自嘲、調侃和諧思外,寓言式詩歌《雙鳥詩》《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以及《寄盧仝》《題木居士》等,同樣表現出壹定的戲謔特色。這些具有幽默之風的作品,給讀者展現出壹個不同於“儒家衛道者”的韓愈形象,更富生活情趣,也更具智慧更豐富。
三、 陽山與韓愈幽默詩風的形成
韓愈奇崛瑰怪詩風的形成與貶謫陽山的經歷密切相關,這壹點已經廣為人知。不僅如此,陽山之貶對韓愈幽默詩風的產生同樣助益良多。前述《落齒》壹詩,前人根據《與崔群書》將其編於被貶陽山的貞元十九年。此外,《貞女峽》《送靈師》《縣齋有懷》等富於自嘲特色以及明確提出戲謔為詩理念的作品也作於陽山期間,《合江亭》《題木居士》《答張十壹功曹》《醉後》《醉贈張秘書》《鄭群贈簟》《寒食日出遊》《喜侯喜至贈張籍張徹》等詩更集中出現於離開陽山、俟命郴州、任職江陵、初到長安的永貞、元和之際。永貞元年的北歸讓韓愈的詩歌創作進入了爆發期,他在壹年多時間裏創作的詩歌約等於此前三十七年的總和,其中大量作品對陽山生活進行了不厭其煩的回顧,如前往江陵途中想起陽山經歷有“遠地觸途異,吏民似猿猴”(《詩集》卷三《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壹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之語,途經終南山又說“前年遭遣謫,探歷得邂逅”(《詩集》卷四《南山詩》),任職國子博士後仍不忘“三年竄荒嶺,守縣坐深樾”(《詩集》卷四《送文暢師北遊》),正是在這些陽山之作以及追憶陽山之作中展現出韓愈對幽默之風的追崇與踐行。可以說,韓愈詩歌中的幽默之風萌芽於陽山時期,在北歸長安的永貞、元和之際達到 *** ,並壹直延續到之後的詩歌創作之中。
韓愈對自己個人趣尚的變遷具有明確認識和定位,作於北歸途中的《嶽陽樓別竇司直》:“庶從今日後,粗識得與喪。事多改前好,趣有獲新尚。誓耕十畝田,不取萬乘相。細君知蠶織,稚子已能餉。行當掛其冠,生死君壹訪。”(《詩集》卷三)詩說“改前好”、“獲新尚”,大抵是就人事行藏而言,但並非簡單意義上的從“誌欲幹霸王”到“誓耕十畝田”的轉變。值得註意的是,“細君”為東方朔之妻,韓愈所謂“新尚”其實有著以東方朔自況的考量。貶謫陽山的經歷讓韓愈意識到,壹味的發言真率、操行堅正並不能仕途暢通、致君堯舜,東方朔式的言辭敏捷、滑稽多智反而是自己遭遇挫折之後可以從中獲得的精神療治與慰藉。對於這壹點,從韓愈此後具有幽默之風的詩歌中也可以看出,如《聽穎師彈琴》中的“冰炭”出自東方朔《七諫》,《送進士劉師服東歸》中的“孤”出自東方朔《答客難》,再如《元和聖德詩》中的“刌膾脯”、《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壹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中的“久咿嚘”等,也可以從《漢書·東方朔傳》中找到依據。韓愈認識到了自己性格的轉變,作於六年後的《醉留東野》便以“韓子稍奸黠”自稱。這種轉變雖然沒有讓韓愈失去剛而犯上的本性,但無疑會在詩人心中種下“詼諧東方朔”的因子,從而讓幽默之風在其詩歌創作中頻頻浮現。事實上,前人對此已有認識,如歐陽修稱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壹寓於詩,而曲盡其妙”(《六壹詩話》),朱彜尊評《病中贈張十八》也有“讀此,知公善誘,亦善謔”(《批韓詩》)之語。
如果說,對貶謫經歷的壹般性反思讓韓愈認識到幽默與變通在為人處世中的重要性,那麽具體到陽山之貶的原因,韓愈卻始終沒有找到答案。《嶽陽樓別竇司直》:“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詩集》卷三)《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壹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詩集》卷三)《憶昨行和張十壹》:“無妄之憂勿藥喜,壹善自足禳千災。”(《詩集》卷三)順宗即位,天下大赦,自陽山北歸長安的路上,韓愈仍在壹遍遍地追問被貶的原因,但也只能將其歸結為“無妄之災”。這種莫名其妙的被貶遭遇,讓詩人感到無力無助且無奈,也只有訴諸幽默的自嘲,方可從尷尬中解脫,從而平息激動,回歸理智。前述作於陽山期間的《落齒》《縣齋有懷》以及北歸之後的《喜侯喜至贈張籍張徹》等詩,均可見出韓愈對自己身體以及處境的嘲諷。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幽默實際上是壹種心理防禦機制,它可以壹定程度上減輕壓力、戰勝恐懼,從而令人感到舒適和放松。韓愈正是采用這壹方式來安頓身心。
當然,不可忽略的還有陽山的自然環境。《梨花下贈劉師命》:“今日相逢瘴海頭,***驚爛漫開正月。”(《詩集》卷二)《杏花》:“二年流竄出嶺外,所見草木多異同。”(《詩集》卷三)反常的嶺南風光不僅促生了韓愈尚奇尚怪的創作傾向,也賦予了詩人從身邊事物中發現別樣趣味的眼光,如上述《三星行》對三星詼諧特征的捕捉以及《喜侯喜至贈張籍張徹》中的新奇比喻等。綜上,意外遭貶的經歷引領韓愈走向對自身及其處境的思考,東方朔的形象為韓愈的幽默追求提供了學習榜樣,而嶺南風光的反常之美則為韓愈帶來了創作方法上的啟示。於是,儲藏著韓愈的自嘲、調侃、諧思等幽默因子的潘多拉魔盒在陽山被正式打開了,不過正像在盒子裏悄悄留下“希望”的潘多拉壹樣,韓愈的幽默詩風也始終堅持著“溫而厲,恭而安”的儒家本位立場。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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