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為詞——淺談蘇軾的詞學貢獻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王國維《人間詞話》 詩與詞是中國文學的雙姝,然二者各有所長,亦各有不足。詩雖境闊,而難達幽微之情:詞雖言長,卻難抒豪放之誌。北宋文壇巨匠蘇軾“以詩為詞”的大膽變革,取二者之長,避二者之短,從而大大拓展了詞的題材,豐富了詞的內容,打破了晚唐五代以來詞作為“艷科”、“小道”的藩籬,使詞這壹文學形式開始全面反映社會現實,體現人民生活,並以此為標誌,正式確立起了豪放詞派在詞壇中的地位。 在蘇軾之前,受晚唐五代“花間”、南唐詞派的影響,北宋詞壇所吟唱的基本是男女戀情、離愁閨怨。縱觀溫庭筠,韋莊,李煜,柳永,晏殊,直至歐陽修,他們的詞多充溢著“綺羅香澤”,甚至“男子而作閨音”。其中雖有壹些登山臨水和懷遠感舊之作,但也是婉約詞壹統天下。 蘇軾的出現,使詞這壹文體發生了質的飛躍。這種飛躍,不是柳永、張先將小令發展為慢詞的飛躍,而是通過“以詩為詞”後,詞在內容上的飛躍。“以詩為詞”的變革後,詞不再只是傳情達愛的工具,也不再只是娛賓宴客的點綴,而是被賦予了新的生命,推向了新的高潮。 在東坡詞中,凡能入詩者皆能入詞,正如劉熙載所言“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其詞可以說幾乎涵蓋了但是社會的各個方面,主要有以下幾類: 壹是愛國詞。在蘇軾之前,最負盛名的愛國詞,莫過於範仲淹的《漁家傲》,但其卻被歐陽修謔稱為“窮塞主之詞”。蘇軾的愛國詞慷慨激昂,催人奮進,有虎虎生氣,錚錚鐵骨。如《江城子 密州出獵》寫到:“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二是交遊詞。唐詩裏不乏描寫友情的詩句,如膾炙人口的“勸君更盡壹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等等。但在蘇軾之前,交遊詞卻並不多見。蘇軾壹生閱歷豐富,與社會各界人士皆有廣泛交往,因而其詞中多有體現。他的交遊詞內容廣泛,包括飲宴、送別、懷遠、感舊、贈答等方面。如《江城子 別徐州》寫道:“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三是山水田園詞。唐朝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孟浩然之詩清新秀麗。蘇軾“以詩為詞”的改革大大拓展了這壹主題的詞。在他的筆下,祖國的錦繡河山和農田水鄉如春水東流、夏木繁蔭、秋菊吐蕊、冬雪幽香,壹派清新自然。如《南鄉子》寫道:“認得岷山春雪浪,初來,萬頃葡萄漲淥醅。” 四是詠物詞。詠物詞源於《詩經》中的比興手法,在歷代是個中不乏名篇佳作。對此,蘇軾提出來自己的觀點。他說“詩人有寫物之功”,認為詩人詠物不僅要神似, 五是節慶詞。在唐詩中,關於節日紀念與慶祝的詩句比比皆是,如“每逢佳節倍思親”(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寒食東風禦柳斜”(韓翃《寒食》) 等等。而節慶詞之開創者當推蘇東坡。如《浣溪沙 端午》有“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之句,描繪了端午節這天仕女們芳蘭沐浴,身穿光鮮羅紗,身佩五彩飾品的盛況。 六是悼亡詞。自晉代潘嶽作《悼亡詩》以來,悼亡詩就成了悼念亡妻的專利,其中以元稹的《遣悲懷》詩為代表。蘇東坡首開悼亡詞之端,其最為著名的詞之壹——《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就是其在密州任上因夜裏夢見亡妻王弗而作的,將夫妻十年生離死別之苦、思念之深,寫得肝腸寸斷,令人不忍卒讀。另有壹首《西江月》,借詠梅悼其妾王朝雲,有“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之句。 七是遣懷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由於坦率正直的性格和過人的才華,蘇軾被卷入黨爭,且招致誹謗,壹生宦海沈浮,三次被貶,仕途坎坷。但他對此卻往往表現出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因而這類詞風格多清曠雄健。這對後來的詞風產生了重要影響,東坡詞也因此被冠以“豪放”二字。如明代張綖稱:“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但豪放之外,更類老杜之沈郁。代表作有《念奴嬌 赤壁懷古》、《滿庭芳》(蝸角虛名)等。 以上便是東坡詞的大致內型,但由於“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故很難將其詞作具體的分類。東坡詞之所以能夠包羅萬象,正是因為蘇東坡“以詩為詞”的變革促進了詞體的解放。 關於詞體的解放,龍榆生在《中國韻文史》壹書中寫道:“自柳永多作慢詞......而體勢既經拓展,曲調又極流行,高尚文人,亦多嫻習;乃有感於此種新興體制之可以應用無方,而僅言兒女私情,不足以饜知識階級之欲望;於是內容之擴大,相挾促進詞體,以入於解放之途;而蘇軾以橫放傑出之才,遂為詞壇別開宗派,此詞學史之劇變,亦即詞體所以能歷久常新之故也。” 詞體的解放,既有客觀的需要,又有現實的基礎。 客觀的需要,是宋朝士大夫階層精神生活的需要。北宋自開國以來,統治者吸取唐朝藩鎮割據導致亡國的教訓,為削弱地方勢力,加強中央集權,實行了“守內虛外、重文輕武”的統治政策。至仁宗壹朝,北宋形成了壹批“學際天人”的士大夫階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蘇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隨著科舉取士人數的增加,這壹階層的隊伍不斷壯大;同時,社會的穩定和經濟的發展,又豐富和提高了他們的精神生活。這壹龐大的社會階層有著廣大的社會文化需求,但又越漸感到詩文等難以滿足自己內心思想與情感的表達,於是他們逐漸采用詞這壹“能言詩之所不能言”的文體。但是,長期以來,詞作為纏綿柔靡,重女音、唱情歌的傳統又讓這些封建士大夫們感到難以接受,甚至在他們看來,詞作為“艷科”、“小道”,難登大雅之堂。因此, 詞體的解放,是滿足士大夫階層精神文化需要的客觀要求。 現實的可能,是詞的形式的拓展為 詞體的解放提供的可能。北宋初期,“士大夫承五代遺風,留意聲樂,而令詞益臻極盛。”(《中國韻文史》)受五代西蜀、南唐詞的影響,這壹時期的詞在形式上受制於小令,從而在內容上多兒女私情和娛賓宴客之作,難以用鋪敘的手法表達復雜的思想情感。隨著“中原息兵,汴京繁庶”,社會逐漸得到穩定和發展。為適應社會文化發展和群眾生活的需要,宋朝開始恢復唐教坊舊制,並收編江南樂曲,“因舊曲創新聲”。柳永因“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於是不再留念仕途,轉而“倚紅偎翠”,“流連坊曲”,應樂工歌伎之請,“變舊聲為新聲”。因此,詞“自柳永壹變,猶詩家之有白居易”(《四庫全書總目》),不僅在內容上有了變化,更重要的是在形式上得到了發展,慢詞開始興起。詞體既經拓展以後,詞壇遂“別開廣大法門”。通過鋪敘的手法,可將寫景、敘事、抒情和議論融於壹爐,大大增強了詞的表現能力,從而為詞體的解放創造了前提條件。 那麽,為什麽蘇軾能夠“以詩為詞”,從而促進詞的解放,即除上述原因外,蘇軾作為詞體的“解放者”的原因又有哪些呢?我認為應該有如下幾點: 首先,蘇軾博學多才。蘇軾是我國古代不可多得的文藝全才,詩、詞、文、書法、繪畫和文藝理論等方面都堪稱大家。其詩清新豪健,與黃庭堅並稱“蘇黃”;其詞不拘章法,與辛棄疾並稱“蘇辛”;其文汪洋恣肆,為唐宋八大家之壹,與歐陽修並稱“歐蘇”;其書法舒卷自如,與黃庭堅、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黃州寒食貼》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其繪畫新奇有致,成竹在胸;其文藝理論見解獨到,卓然壹家。縱觀中國三千年文學史,如此全才型大家,蘇軾壹人而已。廣博的學識,為他解放詞體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其次,蘇軾宦海沈浮,閱歷豐富。蘇軾自嘉祐二年進士及第後,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熙寧二年(1069年),父喪守制期滿還朝,為判官告院。因反對王安石推行新法過激之處,自請外任,出為杭州通判。轉知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湖州。元豐二年(1079年),“烏臺詩案”發,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後遷汝州。哲宗立,新黨勢力倒臺,司馬光重啟為相,蘇軾被復為朝奉郎知登州(今山東蓬萊),後應召入京,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二品)。又因反對新黨盡廢新法,於元祐四年(1089年)出知杭州。元佑六年(1091年),他被召回朝,但不久又外放潁州,知揚州、定州。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親政,被遠貶惠州(今廣東惠陽),再貶儋州(今海南儋州市)。徽宗即位,遇赦北歸,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卒於常州(今屬江蘇)。坎坷崎嶇的人生道路充滿了悲歡離合,這為他解放詞體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再次,蘇軾性格復雜多重。蘇軾的壹生深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世界觀存在著矛盾,這在某種程度上造就了他性格的復雜多重性。他生性豪爽曠達,“奮勵有當世誌”。但由於坦率正直,眼裏揉不進半粒沙子,因而在政治上長期失意。對此,他雖然常保持積極樂觀的精神,但也不時流露出壹些逃避現實、尋求解脫的老莊思想。“入世”和“出世”的思想常使他產生壹些矛盾的心理,這不免他的在詩詞中有所體現。因此,我們才會看到東坡詞風格的多樣性和內容的豐富性。 最後,蘇軾填詞晚於作詩。蘇軾的詩文久著盛譽,有“蘇文熟,食羊肉;蘇文生,嚼菜根”的說法。但他是被貶知杭州後才開始作詞的。從創作年代來看,蘇軾最早的詞應是熙寧五年任杭州通判時所作的《浪淘沙》(昨日出東城)和《南歌子 八月十八日觀潮,和蘇伯固》。這壹年蘇軾三十七歲,此時的他已能將作詩的章法套路做到“運用之妙,存乎壹心”,並且他認為詞是”詩之裔”,即詩詞同源而異派,作詞應在遵守詞律的基礎上,又不為其所縛,甚至有時可以為了表現某些思想內容的需要而突破詞律的限制。因此,他才能夠“以詩為詞”,將詩之境闊、言誌的特點運用於詞,從而促進詞體的解放。 雖然蘇軾“以詩為詞”的變革促進了詞體的解放,也在詞壇上確立了豪放壹派,但它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壹定的負面影響。詩化後的詞,難免不符合詞律的要求,缺乏音樂美;同時,它違背了含蓄蘊藉這壹詞的傳統抒情原則,余味大減。這壹不足之處,尤為其後重音律,尚婉約的正宗詞派所詬病。“壹代詞宗”李清照就在其所著的《詞論》中批評蘇軾等人的詞“皆句讀不葺之句耳”,即說他們的詞都是壹些長短不壹的詩,所以“又往往不協音律”。 其實,蘇軾並非不懂音律。其長調《哨遍》就是依聲律隱括《歸去來兮辭》的,由此可見他是通曉音律的。東坡詞之所以“多不協音律”,壹是他“非醉心於音律”,二是他“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但這更主要的是“以詩為詞”所造成的難以避免的結果。由此可見,詞既要做到協音律,又要做到“應用無方”,是十分困難的。 總之,蘇軾憑借其廣博的學問、蓋世的才華,高尚的人格和過人的膽識,在詞中“指出向上壹路,新天下耳目”,壹掃晚唐五代以來詞之“綺羅香澤之態”,打破了婉約詞獨霸天下的局面,將詞帶入了壹個更加廣闊的天地。“以詩為詞”的變革,使詞這壹文學體裁“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從而大大促進了詞的解放。他不僅是婉約詞的改革者,而且以豪放詞的開拓者的身份,正式確立起了豪放詞派在詞壇中的地位。《中國韻文史》評價說:“以嚴肅態度填詞,而提高詞在文學上之地位,壹洗士大夫卑視詞體之心理,實蘇軾發之。”盡管東坡詞存在難以避免的不足之處,但蘇軾“敢為天下先”的改革創新精神,和他對詞的發展所做出的傑出貢獻,如同其本人壹樣,足以讓我們仰視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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