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7月7日,星期天,保爾·魏爾倫上街去給患病的妻子瑪蒂爾達買藥,藥店就在附近。在短短的路程中,他不幸遇上了韓波。韓波沒費多少口舌就說服了魏爾倫棄家出走,同他壹起去比利時旅行。魏爾倫於是未去藥店,卻和韓波徑直到了火車站。瑪蒂爾達徒然滿巴黎找了他三天,走遍朋友家,甚至停屍間都去找過了。後來才知道丈夫同《醉舟》的作者壹起,到鄰國比利時去了。
上街買藥——我這裏要記述的壹件往事使我不由得想起了詩人魏爾倫。看來,有些作家的妻子假如病了,是不宜打發丈夫出去買藥的。
不過,我得從另壹處講起。
第壹次世界大戰後期,我們住在日什科夫區胡斯大街壹棟簡陋樓房的壹套簡陋住所裏。這棟破舊房屋地處轉彎角上,我們那套住所有個莫大的也是唯壹的可取之處: 陽臺和廚房的窗戶都對著維特科夫山開闊的山坡。山坡上,從鐵路邊緣起,長著成片成片的金鏈花,春天開出濃密艷麗的黃色花朵,雖然不香,但波浪似的滿山都是,景色絕美。弗拉尼亞·什拉麥克曾寫過壹首優美的詠金鏈花的詩。金鏈花謝了以後,鐵路兩側洋槐花的甜香便湧進了我家的窗戶。整棟房屋、陽臺和晦暗的小院子都彌漫著這股甜香。壹堵高墻把小院子同鐵路的路基隔開。高墻已斷裂,墻邊建了壹些堆煤的木棚屋。春天的芳香在這裏很需要。院子又小又陰暗。戰爭期間,房客們在這兒養了壹群母雞,它們徒勞無益地用小爪子刨著石頭地面,啄食墻上的灰泥。在這裏,大白天也不時有耗子跑出來同母雞分食房客們從陽臺上扔下的殘羹剩菜。到了傍晚天快黑的時候,母雞便壹只只奔到院門旁邊,耐心地等待著誰走來給它們開門,然後壹窩蜂擁向樓梯,惹人發笑地壹級壹級蹦上樓去,準確無誤地找到各自的樓層和家門。即使快要下蛋了,母雞也壹級壹級地蹦,然後慌慌張張鉆進家裏,接著整座房子便回響著它那歡樂的母性的歌聲,歌唱它創造了奇跡: 壹個小小的,但在戰時卻非常珍貴的寶貝兒。
若問母雞養在哪兒?或者在廚房裏,或者絕大多數都在那間狹小、幽暗的食品儲藏室裏。這裏的壹扇窗戶對著臭烘烘的天窗,無法儲存食物。不過,戰爭期間談得上什麽食物啊!
我家壹間小屋的窗子朝著嘈雜的街道,正同金天使飯館隔街相望。飯館的鍍金浮雕掛在它的門額上。那座房子裏住著弗朗基謝克·紹埃爾,日什科夫區大名鼎鼎的人物,壹個和善的人,晚年還寫過壹本書,記敘他不平凡的壹生。
戰爭結束了。雅羅斯拉夫·哈謝克回國後不久,就同他從俄國帶回來的第二個妻子搬進了紹埃爾家。有個從來都喜歡故弄玄虛的人說她是公爵夫人。她看上去不像。我們兩家的窗戶遙遙相對,我們能看到他們家左面的後屋和舒拉太太——日什科夫的街坊們都這樣稱呼她,總見她蠻有興致地瞧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捷克人的生活。
隔了壹座房子住著我的同學和朋友伊萬·蘇克。我只要站在陽臺上吹壹聲口哨,蘇克就會出現在他家的陽臺上。我們兩個常常壹塊兒玩臺球。蘇克住的那座樓裏有壹家小飯館。不知為什麽,大夥兒管它叫“頑石飯店”。那裏的壹位房客是個玩臺球的行家,待人和藹,他教會了我們玩臺球的門道。
雅羅斯拉夫·哈謝克有時也上這家飯館裏來。他待不長久,這裏離他的妻子太近了。妻子總是徒勞無益地想把哈謝克留在家裏。壹次,有人問哈謝克為什麽不上金天使飯館,他不以為然地說那裏要爬樓。實際上,金天使飯館只有三級臺階。
壹個夏天的晚上,哈謝克衣冠不整地走進了飯館。他只穿了件襯衫,趿著拖鞋,褲子用手提著。他坦率地告訴大家,說妻子舒拉把他的皮鞋、背帶和外套全都鎖起來了。他這是上藥房去買藥,妻子患病,醫生開了藥方。他隨身帶了個酒瓶,說是就便捎瓶酒回去。沒等店主人把酒瓶灌滿,也沒等站著把壹杯啤酒喝盡,他就同我們玩起臺球來了。他玩得非常糟糕。喝完第三杯啤酒之後,他下了決心,說非去買藥不可了,舒拉在等著哩,酒瓶嘛先放在這兒,等他買藥回來時取走。他沒有回來。
兩天後,有人果斷地在敲我們家的大門。門外站著面有慍色的舒拉,她氣沖沖地問道:
“雅婁謝克在哪兒?”
後來她對著我的母親哭了壹會兒,抹抹眼淚走了。
不,哈謝克並沒有遇上什麽韓波,也沒有跑到國外去。壹個星期之後他回家了。帶回壹瓶啤酒,可是沒有藥。反正藥也不要了。他的妻子已經恢復了健康。甚至健康得過頭啰!他大笑著補了壹句。
在這段時間裏,哈謝克趿著拖鞋,沒穿外套,在夏天的布拉格久久地遊蕩,當然去了所有可能去的飯館,在朋友和夥伴們中間——他們絲毫沒看重他的創作——寫了滿滿壹練習本的《好兵帥克》。他伏在桌子壹角寫稿,寫完幾頁就由夥伴中的某壹個送去給出版商西內克。出版商按交稿數量,付給他相應的稿酬。當然壹個克朗也不會多給。哈謝克以此打發壹天或壹個晚上,第二天他若不願意對著空杯枯坐,就得提筆再寫。
這等樣的創作條件不禁令人產生疑問: 假如哈謝克有個清靜的環境,坐在書桌前舒舒服服地寫作,他的這部作品可能會是什麽樣呢?然而,這是永遠無法解答的、致命的“假如”。有可能假如哈謝克不是在潑灑著啤酒的桌面上,在酒肆飯館的喧鬧聲中,在壹群貪杯的朋友之間,為了掙幾十個克朗買啤酒而從事寫作的話,這部作品也許不會問世,哈謝克就不會是譽滿歐洲的哈謝克了。
大家知道,哈謝克不久之後就去世了。舒拉太太也去世了。哈謝克的忠心耿耿的朋友、很有耐性的弗朗基謝克·紹埃爾也去世了。唯有帥克,這個胖乎乎、性格外向、絕對不懂得粉飾現實的循環性精神病患者——正如封·德拉切克教授給帥克作的診斷中所說的——卻活在人間,快活地不僅朝著普津姆前進,而且幾乎遠行全世界,走向他從來沒有打算要去的地方。
(楊樂雲 譯)
註釋:
魏爾倫(1844—1896): 法國詩人,印象派詩歌的代表。魏爾倫意誌薄弱,曾偕同詩人韓波流浪到英國和比利時。後來交惡,魏爾倫槍擊韓波,被判處兩年徒刑。
韓波(1854—1891): 法國詩人。著名長詩《醉舟》是他的後期作品。
弗拉尼亞·什拉麥克(1877—1952): 捷克詩人。
雅婁謝克: 雅羅斯拉夫的昵稱。
普津姆: 捷克布傑約維采附近的壹個小鎮。
賞析
拖鞋是為了舒適自然而在家裏穿的,但是哈謝克卻穿著拖鞋、提著褲子在外面待了整整壹個星期。他流連於各個小酒館或飯店,與朋友們喝酒打球,用來付賬的卻是這期間在桌子壹角邊寫邊交付出版商的長篇諷刺小說《好兵帥克》壹書的稿酬!這就是譽滿歐洲甚至全球的諷刺作家雅羅斯拉夫·哈謝克的奇特經歷,當然也就是《好兵帥克》誕生的傳奇故事。我們和塞弗爾特壹樣,忍不住去猜想: 假如魏爾倫的妻子沒有生病,魏爾倫也許也不會穿著拖鞋遇見韓波,從而遠走比利時和英國吧。那麽,假如哈謝克的妻子沒有讓他去買藥,帥克是否還會誕生於世?
塞弗爾特筆下的哈謝克,生活在地地道道的布拉格,故事的發生地依然是塞弗爾特生活的日什科夫區。與魏爾倫和韓波那樣驚世駭俗的故事相比,哈謝克的故事反而像溫馨甜蜜的普通家庭生活中的壹個小插曲。這就是捷克的魅力,布拉格的魅力。塞弗爾特描述了壹戰之後人們生活的貧困——母雞養在食物儲藏室,每壹個雞蛋都如此珍貴。但是只要發生在布拉格,都那麽富有浪漫色彩,更何況在那微風習習的夏日中的故事。我們看不到壹戰結束後困苦帶來的愁悶,似乎這種輕松、溫暖的愜意是布拉格特有的氛圍,啤酒館照樣人滿為患。哈謝克的幽默便是好兵帥克的快活,他是壹個真性情的人。人人知道哈謝克受到妻子的束縛,但他絲毫沒有愧色地提著褲子、穿著拖鞋走進小酒館,和人們隨意談笑。清苦的戰後的生活中,人們看到的是他樂觀向上的精神,物質的匱乏已經在他幽默的輕松的生活態度下化解了。因此哈謝克是壹個真正的人,塞弗爾特讓我們看到了壹個活生生的、輕松幽默、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壹個堅強的戰士。他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的隨意,他對待生活的隨意和愜意,與人們想象中的偉大的捷克民族主義戰士的面目相差甚遠,但是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將民族主義的感情以最幽默的方式表達出來。帥克正是哈謝克的化身,他的壹生是鬥爭的壹生,為捷克民族獨立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雖然現實沒有那麽輕松,好兵帥克的出版也不是那麽簡單,但是哈謝克對奧匈帝國的鄙夷、諷刺和捉弄,對侵略者的嘴臉和普通民眾的願望像漫畫壹樣強勁有力、栩栩如生的勾畫,讓帥克的形象深入人心,跨越了捷克民族的界限,進入了世界文壇。
哈謝克和魏爾倫壹樣穿著拖鞋出走,成就其壹生中最偉大的作品,這種行為本身當然是偶然的,但是卻表明藝術創作需要自由的空間。皮鞋與拖鞋相比是正式場合的穿著,但是創作不需要條條框框的限制,嚴正的規矩必然破壞藝術家的生命和創造力。因為拖鞋的輕松和隨意正是激發靈感的特殊因素,無論這個空間多麽喧鬧,作家心中保證了空間的私密性。很難想象西裝革履地坐在寫字臺前創作的藝術家,藝術不需要裝模作樣,需要真誠,需要真性情。不受任何形式束縛的創作才具有真正的藝術生命力。所以,哈謝克的創作 *** 在小酒館那汙濁的空氣、吵鬧的噪音中被激發,而魏爾倫則沖破了皮鞋的牢籠與韓波結伴流浪比利時與英國,在眾叛親離中唱出了心靈之歌。
斯人已逝,但是他的文學創作是永恒的,他筆下的帥克“卻活在人間,快活地不僅朝著普津姆前進,而且幾乎遠行全世界,走向他從來沒有打算要去的地方”。
(石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