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晚我想坐到天明
夜裏有壹肚子話要說
清晨卻忘個幹凈
白晝瘋狂掃蕩
噴灑農藥似的
噴灑光明。於是
猶豫變得剽悍
心腸變得堅硬
祈禱指向寶座
語言顯露兇光……
今晚我想坐到天明
坐到月影消失
坐到星光熄滅
從萬籟俱寂壹直坐到
人聲泛起。看看
白晝到底是怎樣
開始發瘋……
,2，另外的地方
時至今日
箴言都已歸順
那只黑色的鳥兒，在籠中
能說會道。
壹張雄心勃勃的網上
消息頻傳
真理戰勝真理
子彈射中子彈。
這時妳要閉上雙眼
置身別處，否則
光芒離妳太近
喧囂震破耳鼓。
話語覆蓋話語
謊言揭露謊言
諸神紛至沓來
白晝會抹殺黑暗。
但妳要聽，以孩子的驚奇
或老人壹樣的從命
以放棄的心情
從夕光聽到夜靜。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勢
聽星光全是燈火，遍野行魂
白晝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而雨，知道何時到來
草木恪守神約
於意誌之外
從南到北綠遍荒原。
風不需要理由
耕耘不需要理由
陽光和時間都不需要它
上帝說好呀，此外無言。
,3，最後的練習
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裏我聽見，靈魂
像壹只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裏，邊舞邊唱
眺望即是回想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
吞並，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卷土重來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
妳是否能聽出，往日
已歸去哪裏？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壹
,4，節日
呵，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我擡穩
躲開哀悼
挽聯、黑紗和花籃
最後的路程
要隨心所願
呵，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這囚籠燒凈
讓我從火中飛入
煙縷、塵埃和無形
最後的歸宿
是無果之行
呵，節日已經來臨
聽遠處那熱烈的寂靜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最後的祈禱
是愛的重逢
,5，遺物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個窗口
那是我常用的東西
我的目光
我的呼吸、我的好夢
我的神思從那兒流向世界
我的世界在那兒幻出奇景
我的快樂
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靈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棵老樹
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我的家園
我的呼喊、我的沈默
我的森林從那兒轟然擴展
我的擴展從那兒通向空冥
我的希望
在那兒生長又在那兒雕零
萌芽、落葉都是我的癡情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片天空
那是我恒久的眺望
我的祈禱
我的癡迷、我的憂傷
我的精神在那兒羽翼豐滿
我的鴿子在那兒折斷翅膀
我的生命
從那兒來又回那兒去
天上、地下都是我的飛翔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妳的心情
那是我牽掛的事呵
我的留戀
我的靈感、我的語言
我的河流從妳的影子裏奔湧
我的波濤在妳的目光中平靜
我的愛人
沒有離別卻總是重逢
我是妳的妳也是我的——路程
,6，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
誰想卻碰上了妳！
妳看那村莊雕敝
曠野無人、河流汙濁
城裏天天在上演喜劇。
希米，希米
是誰讓妳來找我的
誰跟妳說我在這裏？
妳聽那腳步零亂
呼吸急促、歌喉沙啞
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希米，希米
見妳就像見到家鄉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看妳笑容燦爛
高山平原、風裏雨裏
還是咱家鄉的容儀。
希米，希米
妳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妳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聽那天地之極
大水渾然、靈行其上
妳我就曾在那兒分離。
希米，希米
那回我啟程太過匆忙
獨自走進這陌生之鄉。
看這山驚水險
心也空荒，夢也恓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晝茫茫。
希米，希米
妳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妳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7，永在
我壹直要活到我能夠
坦然赴死，妳能夠
坦然送我離開，此前
死與妳我毫不相幹。
此前，死不過是壹個謠言
北風呼號，老樹被
攔腰折斷，是童話中的
情節，或永生的壹個瞬間。
我壹直要活到我能夠
入死而觀，妳能夠
聽我在死之言，此後
死與妳我毫不相幹。
此後，死不過是壹次遷徙
永恒復返，現在被
未來替換，是度過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壹個回旋。
我壹直要活到我能夠
歷數前生，妳能夠
與我壹同笑看，所以
死與妳我從不相幹。
,8，預言者
迷迷蕩蕩的時間呵
已布設好多少境遇！
偷看了上帝劇本的
預言者，心中有數。
因之壹切皆有可能
而我只能在此，像
壹名年輕的號手，或
壹位垂暮的琴師。
應和那時間借以鋪陳的
音樂，劇中情節，或
舞中之姿，以及預言者
未及偷看的，無限神思。
,9.生辰
這世界最初的聲音被誰聽去了？
水在沙中嘶喊，風
自魂中吹拂
無以計數的虛無
如同咒語，驚醒了
壹個以“我”為據的角度。
天使的吟唱，抑或
諸神的管弦，那聲音
鋪開欲海情天
浪湧雲飛，也許是
思之所極的寂寞
夢之所斷的空荒
未來與過去，模鑄進
壹個名為“塵世”的玩具。
壹陣不可企及的鐘聲裏
壹方透明的隔離後面──
玻璃的沁涼與沈實，被
感覺到的時刻
天使和魔鬼相約而至，跳入
壹個孩子的眼睛
他的皮膚
他的身體
他的限定，和他
不可限定的癡迷……
壹條小街，無來由地
作為開端，就像
老祖母膝下的線團
滾開去，滾開去……
數不清的驚奇牽連成四季
冬去春來
花落花開
編織出壹個球體的表面
河漢迢迢
關山漫漫
或纏繞成──比如說
潘多拉的應許
斯芬克斯的詰問。
但那最初的聲音裏，妳可聽見
早已寫下了最終的消息？
不過要等到秋天，等到
金風如舞
細雨如歌
方可悉聞她的旋律。是呀
老祖母早已心知肚明，而妳
要記住她的表情
要跟隨她的姿態
當壹切都皈依了永恒復返
妳或許才能聽清，老祖母
默然而知或怡然哼唱的
那個曲調。
10，秋天的船
我躺倒在甲板
枕斷桅殘檣，聽浪
依舊傳達水的消息——
連綿不斷
連綿不斷……
浸入我的行船。秋天
多麽安靜、暢朗、舒然
讓人潛心體會，沈沒的
每壹個深度
每壹次瞬間
像浪壹樣，回歸
水的心田……
淹沒即是皈依
我久已的盼望——
在忘川之濱
看水色天魂……
秋風不止於收獲，而在它
鎮定的節奏
沈緩的歌吟
內容並不要緊，雖說
在所難免，就像我已漂泊了
上萬個暑夜寒晨。
多少次欲沈又浮，都只為
那節奏尚未降臨；心緒
慌張，不能聽清那
深處的思問。
而如今，在這張蒼老的琴上
隨處壹敲，便都是
美妙的弦音……
在遙遠的春天
第壹次傳聞死的消息
我曾註目壹個老人——
混濁的眸光
佝僂的脊背，以及
背後深闊的天際……
妳驚詫於他的坦然，直到
四季更叠，死神的嗤笑
響進我的每壹個骨節
方才幡然醒悟，他
並不在看，而只是聽
聽那無死無礙的風呵
吹響落葉
吹散浮雲
吹動浪的玄想，吹醒
無處不在的——歌神
和弦，適合這個季節
疏緩，深穩，回蕩
似天地應合……
顧自彈撥，顧自
前行，每壹步都是
宿命的歌唱
怒放的春花和夏天的苦雨
壹切歧途，都因之
得以匡正。
但是仔細聽吧——就像
那位老人，妳是否聽出
死即遷徙
在卻無窮
始終就是壹件事呀：妳
和我，死也不能逃離。
,11，鴿子
所有窗外都是它們的影子
所有夢裏都是它們的吟哦
像撕碎的紙屑，飛散的
那些格子，和那些
詞不達意的文字……
被囚禁的欲望羽化成仙
觸目驚心，壹片雪白
劃過陰沈的天際
在樓峰廈谷人聲鼎沸的地方
徹日徘徊。
峭立千仞的樓崖上
孤獨的心在咕咕哼唱
眺望方舟。
那洪水已平息了數千年
但在它們眼裏
卻從未結束
汪洋，浩瀚，蒼茫……
最是善辨方向的這些鳥兒呵
在擁擠不堪的歡慶聲中
四處流浪……
壹遍遍起飛又壹遍遍降落
中了魔法似的，壹圈又壹圈
徒勞而返。
風中佇立，雨中諦聽
風雨中是否殘留著
祖先的消息？風雨中
妳是否想起了，數千年
淡忘的歸途？
說壹件最簡單的事吧
妳我之間，到底隔著什麽？
每壹雙望眼都是壹只孤單的
鴿子，每壹行文字都是壹群
眺望的精靈。
期期艾艾，吟吟詠詠
漫天飄灑的可是天堂中
祭祀的飛花？抑或菩提樹
已枝葉飄零？
那綿長的哨音響自童年
歷長風沛雨
過大漠群山
而如今，已思緒舒緩
響在我暮年的每壹個
寧靜瞬間。
於是我看見──
窗外是它們牽連的身影
夢裏是它們浩渺的吟哦
於是我聽到──
所有的吟哦都在呼喚
所有的呼喚全是情緣
情緣入夢，化作白色鳥群
在蒼茫的水面上，匯合成
古老的哀歌。
這哀歌，喚醒童年的信仰
白色的鳥群，壹代代
承載著轉世的鴿魂。
歸途如夢，還是
夢即歸途？不過
這流浪的心呵，真有必要
詢問終點嗎？夢卻忘記了
夢的緣由。
幸而鴿魂不散，哀歌不停
要我聽從那由來已久的
投奔，抑或永恒的輪回
心欲靠攏
夢即交融
生命之花在黑夜裏開放
在星光的隙間，千遍萬遍
講述愛的寓言。
白色的鳥群便從黑暗中聚攏
於曦光微明的水面——
無邊無際地飛開
無邊無際地漫展
無邊無際於
在之無窮……
,12，不實之真
我們是相互獨立的
壹個個宇宙
我們出自被分裂的
同壹個神
西緒福斯猜中了
斯芬克斯的謎語
救世之神來傳布
創世之神的旨意
因而，我是永行之魂
妳，是我向往的我們
他，是我們輪回的路
這遊戲是，創世發明
玩偶，是玩偶的遊戲
路途，是路途的標記
無限，是有限的眺望
有限與無限互為證據
可能性，使戲劇歸於想
不現實，使音樂可以觀
畫中遍布著遠方的聲音
夢的自由，在不實之真
從而我們走進這
相互交疊的宇宙
繼而仰望那
萬法歸壹的神
天父令開始再到開始
神子說徒勞未必徒勞
眾生的腳步輪回不止
聖靈的降臨可在隨時
冬妮亞和尼采
寒冷的火焰和熾熱的冰霜
我真受夠了。如今只盼
在那條細雨迷蒙的小街上
小酒店滴水的屋檐下
相遇我久別的壹位小學同學
他眾所周知的名字是：尼采。
小街中央的那座老房子
曾住著我童年的冬妮亞。
也是這樣的雨中，我躲在
小酒店的櫥窗後，等她出來
看她那雙紅色的小雨靴
優雅地走過，路上的泥濘。
但我害怕我的幼兒園，害怕
壹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壹個
骨瘦如柴的孩子給所有的孩子
排座次，壹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讓所有的孩子卑躬屈膝。惟有
冬妮亞和尼采，能對他嗤之以鼻。
寒冷的火焰和熾熱的冰霜
讓那可怕的孩子長大到
比比皆是；而我步履蹣跚
也已是老態龍鐘。這壹條
細雨迷蒙的回家的路呵
讓我魂牽夢繞，走盡終生。
美麗的冬妮亞，她還在嗎？
還有我那位智慧的尼采同學……
,13，葛裏戈拉
葛裏戈拉 快救救我吧
請在來的路上 染紅晚霞
將星光布滿天穹
讓晚風吹過面頰
葛裏戈拉 快救救我吧
請在來的路上 放出花香
將故事灑進樹影
讓月光遍地如霜
葛裏戈拉 快救救我吧
請在來的路上 喚醒流螢
將童謠教會蟋蟀
讓田間處處蛙鳴
葛裏戈拉 快救救我吧
請在來的路上 疏浚銀河
將雲彩鋪進夢裏
讓夜神唱響天國
葛裏戈拉 快救救我吧
請在來的路上 想想辦法
將天真留給孩子
讓英雄都能回家
葛裏戈拉 快救救我吧
請妳即刻上路 人都病啦
,14，我在
我在我裏面想：我是什麽？
我是我裏面的想。我便
飛出我，壹次次飛出在
別人的外面想：他是什麽？
這樣的事正在發生
想它時，都成為過去。
這樣的事還將發生
想它時，便構成現在。
我仰望壹團死去的星雲
億萬年前的葬禮，便在
當下舉行。於是我聽見
未來的，壹次次創生。
壹次次創生我裏面的想
飛出我，創生他外面的問。
壹九五壹年便下起壹九五七年的雪
往日和未來，都刮著今日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