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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詩人,永恒的歌 ——追憶詩人吾同樹

吾同樹(1979—2008),原名曾桓開,生於廣東梅縣,客家人。1995年開始詩歌創作。2001年入暨南大學珠海學院。先後在《詩刊》《星星》《北京文學》《詩選刊》《歌曲》《揚子江》《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物上發表詩文400多篇(首)。曾獲《人民文學》《天涯》《飛天》《詩潮》等刊征文獎十余次。入選《2003年大學生最佳詩歌》《敦煌2004年卷》等十余個選本。被《詩刊》評為“2007年度中國20位最具活力青年詩人”。身後出版有《吾同樹》詩選……

說起來,我與詩人曾經有壹段緣。這段緣始於2001年9月。當時詩人剛入暨南大學珠海學院學習,我剛好在此任教現代文學課,且兼任詩人所在班的班主任,課內課外與詩人的聯系就較其他人多壹些。我與詩人的直接交往時間雖然不長,但或許因為詩的緣故,我們的友誼卻沒有中輟,從那時起壹直延續到他的遽然辭世止。

追溯起來,我與詩人的交往,大約算得上始於師生,終於朋友;起於職業,訖於友誼。2008年8月1日,詩人的突然離去,讓我深深體會了生命的脆弱而造成的難以言說的痛楚,禁不住為壹個已經顯示卓越才華的年輕詩人的夭折而扼腕。

盡管我對詩歌創作可能並不在行,可作為壹個普通讀者,我卻經常被詩人洋溢於詩行的卓越才華所打動,並因此成為詩人作品的忠實讀者。也可以說,正是詩人的詩作征服了我。

我與詩人的第壹面是在2001年9月,開學後正式上課的第壹個早晨。當時我挾著講義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桓開與我路遇,略顯拘謹地主動與我打招呼,我方知是自己班裏的學生。詩人給我的第壹印象是,身體瘦小但不乏靈巧,面頰泛著南國驕陽曝曬後特有的黝黑,雙眸透出精神,也許偶爾還閃爍著些許憂郁,臉上掛著大多廣東孩子帶有的真誠樸實神態。

同行的過程中隨口問他,平常都讀過哪些刊物,桓開不假思索地列舉了包括《人民文學》《詩刊》在內的幾種文學雜誌。問其印象,他似乎有些沖動地脫口而出:“老師,許多作品還不如我寫得好!”我內心咯噔壹下。詢其創作,他似乎又顯得有些沖動:“幾乎每天寫壹首詩”。我心裏再次咯噔壹下,不禁暗暗對眼前這個年青人所表現出的咄咄銳氣感到稱奇。

也許是感到自己說得有些沖動,或者擔心我的誤解,大約兩天後,桓開拿著壹本厚厚的筆記本來到我的寓所,請我過目他過往所寫的文字。從這時開始,桓開的詩歌創作開始進入我的視野,給我帶來壹陣陣賞心悅目的審美沖擊。老實說,桓開的文字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我相信,稍微具備壹點文學鑒賞力的人,閱讀了桓開的文字,立刻就會感受到什麽叫文學才華。幾乎就在閱讀這個筆記本的同時,桓開的文學筆觸所展現的驚人才華就俘獲了我。我毫不懷疑地認為,我遇到了壹個詩歌天才。

實際上,因為個人專業的背景,在我眼中滑過的詩人詩作不在少數,而且因為職業的行為,我也免不了要通過評價詩人詩作——尤其是現當代的詩人詩作——而討生活。但除了少數詩人的作品為詩歌留下了光榮的印記,大多數詩人詩作如過眼雲煙,甚至帶給我們的是對詩歌審美意識的磨損。質言之,詩人眾多,但詩才可能並不多,而桓開無疑屬於具有突出詩歌稟賦的人之壹。從閱讀桓開詩作的那壹刻起,我有壹種從沈淪於職業的麻木的詩歌經驗中被喚醒的興奮感和解放感。

如果壹定要追問桓開詩歌的才華稟賦,我認為,在桓開詩作表面漫不經心的詩行裏有壹種對詩歌形式感的直覺把握,他的詩歌有壹種整體的旋律感,滲透文字的藝術世界具有很高的想象成分,他的詩歌對文字的駕馭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訓練而獲得,毋寧說每壹次創作都是壹次激情與靈感的瞬間釋放,他對文字非常敏感,而且對之具有很強的捕捉能力。在我看來,桓開的創作總是走在想象與現實的結合部,文字與精神的交匯處。

遭遇桓開的詩歌對我是壹種全新的藝術體驗,我有壹種既被震撼又深受鼓舞的興奮。不用說,在那壹刻我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年輕學子的詩作具有的不同凡響的藝術價值和蘊藏其中的超時間能量。說實話,我為這個發現而倍感振奮。於是從其中精心挑選了十五首詩歌,輸入自己的電腦,作為永久的珍藏。

桓開的這些精美的詩歌陪伴了我很長時間,直到有壹天——我已經來到寧波,電腦意外發生故障,這些詩歌令人惆悵地在我的珍藏中消失了,直到今天仍然無法彌補。在我的記憶中,詩人身後出版的《吾同樹》詩選中,只有《第壹筆稿費》是在我第壹次閱讀的桓開的詩歌篇目中,但按詩選後的時間標註,該詩寫於2004年11月23日,我想這很可能是該詩經修改發表於某刊物的時間,而非首創的時間。

與詩人曾桓開的相逢,品讀他的那些美好的詩歌,後來成為我對珠海學院的最美好記憶之壹。甚至因此,我感到了自己短暫的南國之行具有了別壹番意義。

2002年5月,我移居寧波,和桓開的聯系也從直接轉為間接。但因為詩歌的關系——作者和讀者的關系,我們之間結下的友誼沒有因為時空的轉移而終止。閑暇之時,我會有意無意地留心壹下關於桓開的零星消息。其實這樣做並不是緣於教師這個職業,盡管身為教師,但我似乎壹直缺乏職業的神聖感,但我確實發現,當壹個人自己不再年輕時,目睹壹個年輕人如雨後春禾般地拔節成長,無論如何都是壹樁令人興奮的事。後來,時任寧波大學校長嚴陸光院士在壹次會議上提到,他曾經就高等教育向他的父親——著名科學家嚴濟慈——請益,這位曾任浙江大學校長的老教育家語重心長地說:高等學校教師的職責,壹是傳授知識,二是發現人才。想到與桓開的交往,我油然有感。其實我對桓開詩歌創作的成長並無多少貢獻,但作為壹個教師和讀者,當我發現並確認他的詩歌才華時,我想我對得起自己的職責了。當然,如果這種發現和確認對他的詩歌創作有所激勵那就再好不過了。

求學時的桓開,精力過人,文學交往非常頻繁,創作也異常勤奮,這是讓人稱羨的——年輕就是好啊!如果說詩歌是壹個屬於年輕人的文學體裁,那可能不會有太大問題,因為詩歌在本質上是抒情的,當然青春與詩歌同在。

離開廣東以後,桓開每年初都會把上壹年的詩歌新作以電子郵件的方式發給我瀏覽,每壹次我都非常愉快地分享了他的新作。這種愉悅是難以言表的,它不僅給我帶來耳目壹新的感受,而且讓我直接感受到了壹個年輕人成長的旺盛脈搏。

大約是在2004年春節前夕,詩人將他前壹年創作的詩歌的電子文本發給我。閱後,我對詩人在課余時間仍然保持勤奮的創作狀態,感到由衷地贊佩。我去郵局給詩人匯去兩百元錢,在留言處寫道:“謹表示壹個讀者對作者的真誠敬意!”我說的是真心話。

歷時地梳理桓開以後幾年的詩歌,創作風格與題材的變化痕跡是明顯的。清純精致的個人化抒情似乎少了壹些,樂觀輕快的格調也降低了不少,激情中明顯蘊含著憤世的尖銳傾向,但文字更加灑脫大氣。個別篇章還使人明顯感到了某種深刻的虛無主義情調——好像是《哲學課》,——原文我手頭已找不到了,但那單純、諧謔而深蘊惘然的意象卻永遠鐫刻在我腦海裏了。尤其是他辭世前兩年的詩歌創作更是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將視野投註到了家鄉的生命背景中,營構了壹種詩歌與生命同在的大境界,他似乎有意識地要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自己創造的宏大作品。雖然他還非常年輕,但似乎已經在進行探尋精神的回故鄉之路。

畢業之後,桓開的職場生涯似乎比較順利,這時了解桓開的信息已經非常方便,因為他在新浪網開了壹個博客。他的博客更新的頻率非常快,筆頭依然灑脫生動,下筆成文。我是他博客的常客,也經常從他的博文中有所收獲,並且我還把桓開的博客推薦給我的研究生們瀏覽。此時桓開的工作狀態和精神面貌,都以其生機勃勃使人深受感染,我也希望我的研究生們從中汲取壹個同齡人應有的生活熱情。

從桓開身上,我突然產生壹個聯想,感到不論是外形還是氣質,他都與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粵籍作家丘東平非常相似,激情如火,疾惡如仇,誠實清高而富有正義感,但有時也不免偏激。說起來,兩人的故鄉也相去不遠,壹個在梅州,壹個在海豐。兩人都才華過人,對文學都很虔誠,入世的意誌也非常強烈,並且都在強烈的入世行動受挫中而自決。從個人行為上講,都表現得非常剛烈。

丘東平,生於1910年,歿於1941年;曾桓開,生於1979年,歿於2008年。壹個31歲,壹個29歲……

凡是桓開的朋友,都會為詩人的遽然逝去而感傷。時至今日,關於“詩人之死”的話題其實已與詩人無關,因為他已經走在了天國的路上。而事實上我們每個人也將隨著時日的推移,無可避免地陸續踏上死亡之旅。然而因為血緣親情的原因,抑或因為詩歌的原因,詩人之死竟然成為縈繞生者心頭揮之不去的傷痛。

2008年8月3日,在東莞參加完桓開的追悼會後,關於桓開生前的點點滴滴不斷盤桓在我的腦海,很想寫壹點什麽,但壹時又不知說什麽好。於是這個想法也就隨著俗人俗世生活的繁忙而漸漸淡出腦海。09年珠海的容浩兄告知,將於5月16日在珠海學院舉行壹個桓開詩歌的朗誦與研討會,誠邀我為桓開寫點文字。於師於友,我都無法推托。這個活動對詩人和珠海學院的學生們都是壹個非常有意義的活動,詩人的主觀死亡不能遮掩詩人偉大詩歌的現世價值。然而真要寫點什麽,我卻深感躊躇,因為我知道我無法寫出有力量的文字。容浩兄回復,只要情真即可。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又壹次發掘著久已微漠的記憶,驀然間竟然發現,詩人生前實際上不止壹次與死亡邂逅,據桓開自己講,早在上大學之前他就曾經有過壹次嚴重的輕生經歷,原因不得其詳,只知後來是在他母親的精心呵護下才幫他度過了那次生命危機。但後來的壹次活動卻使我在某種意義上親自領略了發生於桓開身上的這壹生命癥候——

好像是2002年3月26日,——那是詩人海子的忌日,桓開吃力地捧著壹箱礦泉水,邀請我和王香平教授、珠海的兩位音樂人以及班裏的十余位同學,到珠海海濱公園為海子舉行了壹個純屬民間自發的追思活動。我內心很是愕然,老實說還夾雜了壹些世俗的念頭。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這我是知道的。從那以後眾多的關於“詩人之死”的文章,我也是耳聞的。但海子之死是否成就了他詩歌的偉大,我卻是持有保留意見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但桓開對詩歌的虔誠卻讓我無法拒絕他的懇求。

但現在猜想,吾同樹在發起這次紀念海子的行為中,除了詩的因素,是否也包含著“詩人之死”的因素呢?我想也是應該有的。

記得那壹天陰雨連綿,冷風陣陣,空氣陰冷,即使在珠海也算得上是壹年少見的壞天氣。在空曠淒涼的海濱公園的壹個亭子裏,大家圍坐壹圈,氣氛稍顯壓抑肅穆。桓開說了壹個開場白,然後我順著時髦的“詩人之死”的觀點作了壹番慷慨激昂的即興發言,憑著語言的慣性,我自己也好像被自己的言說感動了。然後眾人都很投入地參與了這個話題的討論。我相信這個事件對當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壹些觸動。實際上文化活動的人為性是顯而易見的,價值認同對人的影響卻由此產生。文化的本質大概就體現在精神對生命肉體的能動塑造過程中。

2007年10月4日,雲南詩人、小說家余地自殺,桓開專門為此寫了壹篇充滿同情與憐憫的詩歌《中心》。現在想來,余地的行為無疑在桓開的精神世界投下了壹道濃重的陰影,因為在《中心》裏,桓開把余地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緊密地聯系在壹起了,請看這樣的詩行:“1998年,我曾走在自殺的路上/因為壓力和對未來的無望/母親和壹個遠房的親戚救了我/我‘活’了下來,卻壹直走在‘死亡’的歸途/和那些愛我的人壹起,和那些愛我的人壹起/死,只有先後順序區別/但壹路上,有‘愛’,使得痛苦的旅程/充滿了快樂、感激和幸福的眼淚。”

2008年8月1日發生在詩人身上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在我看來,桓開最後留下的那首悲觀——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做達觀——的《消失》,幾乎就是對《中心》主題的踐約:

壹只鳥,在層雲上飛

那疲倦的身軀、迷茫的眼神

只能被雲朵的灰色遮蔽

或許雲有多麽脆弱,然而

他無法穿透,他的力氣已將用完

內心的虛弱,更能感覺天空的縹緲

努力地扇動翅膀,依舊沒能繞過

雷電潛伏在雲的周圍

他愛的人都在下邊

大地上熙熙攘攘地過往

他們無法飛起,沈溺其中——

幸福和苦痛,在塵囂中難分彼此

雨下了,寒涼的雨絲

沒有零落的羽毛

再無孤獨的影子

之後,天空像新鮮的藍床單

而大地,繼續像垃圾場

物質堅持物質的腐爛

夢在無形地蒸發,壹切在緩慢地

消失,於相近或遙遠的未來。

生或死?這確實是壹個問題,而且對人類來說是永恒的問題。也許透過生死,我們隱約窺測到的是生命的未解之謎,然而我們卻永遠也無法解開這個謎底。

……

詩人已逝,終究無可挽回。但值得慶幸的是,詩人留下的詩歌卻超越了死亡的羈絆。我深信,詩人留下的那些充滿才華、扣人心扉的詩歌,是沒有也不會隨著詩人生命肉體的隕滅而消亡的。那些膾炙人口的優美詩篇仍然將以精神的方式播布時空,捕獲她的知音,進而綿延詩人的生命。這是詩人優越於常人和俗人的地方,也是詩歌顯示其高貴價值的本質標誌。

2009年5月10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