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提出賦、比、興概念的是《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後來漢人作的《詩大序》又把“六詩”改為“六義”。較早對於賦、比、興等概念進行解釋而又具有頗大影響的是漢代經學家鄭玄:“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周禮註》)從這幾句話來看,鄭氏雖然也認為賦、比、興是詩歌的三種不同表現方法,但他囿於經學家的成見,認為這三者的主要不同還在於運用於“詩教”時的分工。按照他的說法,比和興,壹用於怨刺,壹用於美頌,兩者的特點是含蓄;賦,則似乎“善惡”皆可用,特點是“直陳”,也就是直說。顯然,鄭玄這話的重點是在說明詩在政教上的不同應用,而不在於解釋藝術方法的特點。而真正作為藝術手法來說明而影響又頗大的,是宋代的朱熹,他的解釋是:“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詩集傳》)他師承鄭說,而又有所發展與修正。比、興先不論,就從對“賦”的解釋來說,鄭氏的解釋可以令人領會為對所謂善、惡的直接說教;而朱熹的解釋不僅單從表現手法上著眼,而且加上了“其事”二字,就是說“賦”作為壹種表現手法,也還是要鋪寫出具體事情、具體事物來的。他也認為“賦”是“直言”,但顯然是與後面的比、興二者相對來說的。
朱熹的說法對鄭玄是壹個重要的修正,更符合於《詩經》中詩篇表現手法的實際,更有利於說明《詩經》詩歌的藝術特征。當然,朱熹的說法也是繼承了前人的某些探索而來的。例如齊梁時代的劉勰,他在《文心雕龍》壹書中除特設《比興篇》論述比、興外,於《詮賦篇》(此文主要論述漢代興起的“賦”體)也兼論到賦、比、興的“賦”:“《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誌也。”“鋪采摛文”,是說鋪排辭藻文采;“體物寫誌”,是說要通過寫具體事物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意願。鐘嶸《詩品序》說:“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誌,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直書其事”,是相對於比、興而言,但也不是抽象的議論,而是描述具體事物;“寓言寫物”,是說把要表達的思想寄寓於言詞、物象之中。以上可以說明在朱熹以前;六朝時期的文學理論家,對“賦”的解說(當然也包括比、興)已不同於漢人而有所匡正,而朱熹的“敷陳其事”之說,正是繼此而來。值得註意的是,與朱熹差不多同時代的北宋末年胡寅,在壹封信裏已引述了壹種精辟的說法:“學詩者必分其義。如賦、比、興,古今論者多矣,惟河南李仲蒙之說最善。其言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斐然集》卷八。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三、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壹均曾轉引)李說不僅用“敘物”來解釋“賦”,而且還說“賦”是通過事物的敘寫來“言情”。他的解釋意味著從物與情關系來說,賦、比、興的本質是相同的,即它們都是《詩經》以及壹般詩歌創作上的藝術方法,都是通過對物的描寫、對物象的捕捉來表達詩人的感情的。後來,則更有人公開提出朱熹說法的不夠完善,如清代李重華在《貞壹齋詩說》中說:
賦為“敷陳其事而直言之”,尚是淺解。須知化工之妙處,全在隨物賦形。故自屈、宋以來,體物作文,名之曰“賦”,即隨物賦形之義。
所謂“隨物賦形”,實際上就是根據客觀事物作形象的描繪,也就是說,作為詩歌藝術表現形式之壹的“賦”,並不是脫離形象的。這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說它同樣是形象思維。這對於歷史上的眾多解說,確實更為簡捷,確當,更為符合《詩經》作品以至壹切詩歌創作的實際。
歷來解說和研究《詩經》者,雖多把賦、比、興並稱,但實際上都比較多地著眼於比、興,而輕於“賦”。這對於古代那些經學家來說,大概是因為他們喜歡穿鑿附會地解詩,總想把詩與諷諭、教化等聯系起來,而比、興的特點,正為他們開了方便之門,即可以離開詩意,作他們所需要的發揮。如《詩經》開首《關雎》壹詩,無疑是寫愛情相思的,而《毛傳》卻說:
興也。關關,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鷙而有別。……後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別焉,然後可以風化天下。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
《鄭箋》則也跟著說:“摯之言至也,言王雎之鳥,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別。”“興”確有聯想的性質,但這些經師們卻利用詩歌藝術上的這種方法,大作宣揚封建觀點的文章。
後來具有壹些文學觀點的人,在說詩時有的認為賦、比、興應該並重,如鐘嶸就主張“宏斯三義(按指興、比、賦),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詩品序》)。劉勰《文心雕龍》的《詮賦》,是論漢以後的辭賦的,但他認為賦體文學來自詩的“六義”之“賦”,他於“贊語”中說:“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參之以我們前面引到的他關於“詩有六義,其二曰賦”的解釋,可證他對“賦”並不輕視,而且還特別闡釋了作為藝術方法之壹的賦,在構成文學形象上的特點和作用。但是也有那麽壹部分人,雖然他們基本上也是從藝術方法角度來說賦、比、興的,但他們對“賦”卻較輕視。明代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曾說:
詩有三義,賦止居壹,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於窮盡而難於感發;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候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
清代吳喬更把賦與比、興完全對立起來,他說:“比、興是虛句,活句,賦是死句”,“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圍爐詩話》卷壹)他們認為賦只重事實而缺乏情思,是實做,是死句,如果照他們這樣來理解“賦”,那麽“賦”不僅不是什麽藝術方法之壹,而是作詩時所要力求避免的了。產生他們這些觀點的原因,壹方面是由於他們對“賦”的理解,仍受到傳統經學家們對“賦”的解說的影響;另壹方面,是他們對比、興的詮釋已超出了最初只認為比是“以彼物比此物”,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的範圍,而把比、興發展成為“意在象外”,“含蓄無窮”等整個詩歌藝術構思的特點了。但不管怎樣,他們對詩歌表現手法之壹的“賦”的理解是不正確的。
如果我們如實地從《詩經》中詩篇所具有的表現手法來看,可以說在賦、比、興三者中間,恰恰是賦是大量的,常見的,構成了《詩經》詩篇表現手法的主體;比、興的運用雖然是《詩經》民歌作品的壹大特色,但它只在修辭上起著作用,其作用並不如有些人所誇張的那樣大。所以明代謝榛曾說:
洪興祖曰:《三百篇》比、賦少而興多,《離騷》興少而比、賦多。予嘗考之《三百篇》:賦七百二十,興三百七十,比壹百壹十。洪氏之說誤矣。(《四溟詩話》卷二)
不管謝榛的這項統計是否精確,如果以賦、比、興論詩,《三百篇》賦是主體,比、興的數字加起來還不如賦多,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正視這樣壹個情況,我們對《詩經》藝術手法的解剖,就不應輕“賦”,而是對“賦”也要作準確的說明,並深入地來研究它。
其實,《詩經》中許多名篇,如果按賦、比、興的手法看,多是屬於“賦也”這壹範疇。長篇如《七月》、《東山》和大、小《雅》中那些著名的史詩和諷喻詩,短詩如《君子於役》、《伐檀》、《芣苢》、《無衣》等等,無不是直接抒情、寫景、鋪敘內容。如《豳風·七月》壹詩,可以看做是壹首具有風俗畫卷色彩的長詩,它按季節物候的變化描繪了古代農家生活,並以對比的手法反映了階級社會的真實面貌,對社會生活的反映既有深度又表現了很強的藝術概括力。《東山》寫壹個久役者在歸途中的種種感受和感慨,有對往事的回憶,有對家鄉、妻室的懷想,有對路途辛苦的描繪,感情寫得曲折動人。《大雅》中的幾篇著名的民族史詩《生民》、《公劉》、《綿》等,用樸素的語言敘事,形象地反映了周人發祥、創業的壹段古老的歷史,《公劉》詩中寫周人初至豳地時的居處欣喜之情:“於時處處,於是廬旅;於時言言,於時語語。”《綿》中寫周人在岐地建立家園時的創業維艱和氣壯山河的勞動場面: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築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
真是無不窮形盡相,有聲有色。《周南·芣苢》壹詩,寫古代婦女從事采集的活動,在回環復沓的形式下,表現了在采集勞動中,收獲由少到多,以及勞動時的無限歡快情緒。寫男女愛情的《邶風·靜女》壹詩,則用戲劇性的場面和某些細致的描寫,生動地寫出了人物的心理和感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寫出了姑娘的調皮逗人和男子的焦灼不安;“匪(非)女(汝)之為美,美人之貽”,用男子贊美女子所贈的花草,來雙關地表現男子的情思和對女子的壹片癡情。著名愛國詩篇《秦風·無衣》,用設為問答的口吻,寫出了團結友愛,***同抗敵的熱情,等等。這樣的壹些作品,有的敘說有序,移步換形,描景狀物,歷歷在目;有的敘事抒情,刻寫心理,深刻生動,語語感人。
總之,如果我們用賦、比、興來說詩的話,“賦”也是壹種豐富的表現手法,值得我們作精心、具體的探索。我這樣說,絕沒有輕視比、興藝術力量的意思,而只是覺得對“賦”也要詮釋精確,深入挖掘和探討才對。其實,賦、比、興是古人對《詩經》和古代詩歌表現手法的某些總結,這些傳統概念我們也可以使用,但也需看到,包括《詩經》在內的我國古代詩歌,藝術表現手法是十分豐富、多樣的。我們應該在更廣泛、更深入的基礎上,不斷加以研究和總結,這對於提高我們文學史的水平和文學理論水平,都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