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樹葉濃蔭的遮蔽,窯洞破敗如大地空洞的眼,茫然的對著曠野的長風。誰還能想到這裏曾經彌漫著馨香,曾經氤氳著曖昧、曾經飄揚著笑聲、曾經萌動著青春、曾經流淌著壯越。
窯洞走遠了。但是窯洞上空的空氣依舊飛揚著曠遠的往事。
利用黃土的直立性,黃土高原的第壹個祖先就在黃土崖邊挖出壹個洞,鉆進裏面,這個窯洞就阻擋了風土雨霜,給他們帶來了肉體上的安適、精神上的安逸。環顧這個洞,於是他們開始在簡陋中布置起窯洞,於是他們開始了祖祖輩輩的繁衍生息。壹個窯洞,就把遼遠的風塵關在門外,把曠世的風情關在門內。
於是黃土高原的窯洞就有了千年的傳說和千年的紀實。
那麽,壹個窯洞裏究竟生活了多少代人?窯洞前的莊稼地裏養活過多少人和牲畜?雞啼了多少個黎明?犬吠了多少個季節?窯洞前發生過多少次戰爭?
歷史千年的演繹,窯洞就是壹個見證。它見證了千年的戰爭是為了分開,千年的戰爭又是為了統壹;千年的分分合合,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訴說著各自的衷腸;也見證了千年的分分合合中的陰雨傷害了幾代人的心。
壹代代的辛酸,壹代代的雨雪,窯洞如壹個沈默寡言的哲人,用冷峻的雙眼在歷史的長卷上淩厲地記載著:多少英骨埋在地下?多少思想成為引領的旗幟?流走的歲月還有沒有夢想,還有沒有希望?窯洞在向人們揭示壹個真理。在記載中,洞察壹切的人明白了,生存的路途很漫長。這中間,妳得生活千年、忍耐千年、偉大千年、卑微千年、夢想千年、希望千年、愛千年、恨千年。那麽對黃土高原、對窯洞的情不自禁也是千年。
帶上思考,帶上理智,還得帶上記錄和發現,在黃土高原的窯洞間穿行,如同穿行在壹個從古代流傳至今的故事裏。今天的窯洞彰顯著壹種淡遠、荒蕪、遺忘,也有壹種陳舊。仿佛壹束暗淡的光從千年前透過來,彌合在這壹處處腐朽的門裏,微弱地晃著。
春天來了,生命冒出地平線的三月裏,鋪天蓋地的綠色中,我卻看到了窯洞流瀉壹地的孤寂。
窯洞的主人搬走了。同時搬走了這裏的鳥雀、野兔、蚊蠅、連同聲音。留給窯洞的只有長風,長風壹過,就是寂靜。長風攜帶著摧毀的本性吹打著窯洞的額頭。那兩扇曾經打開又閉上的或朱紅色、或漆黑色的門,被風吹得斑斑駁駁,門外是歷史,門內是記憶。
仿佛還是昨天,壹聲嬰兒的啼哭傳出窯洞向世界宣告著自己的到來,這壹聲也是告訴人們,他是壹個不容忽視的人,他來了,那麽就會在這個窯洞裏嬉笑玩樂,也會在這個窯洞裏面痛哭悲傷,會像他的上壹代人壹樣在這個窯洞裏面生老病死,那麽這個窯洞裏的壹切都將會是他的。
壹個早晨,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和與他同壹天出生的小牛犢,吮吸著各自母親的奶水,那惹人憐愛的神態,猶如壹幅圖畫。外面風雪交加,天寒地凍。窯洞裏面安祥溫馨。風的腳步跑到這兒就被狠狠地撞回,它是怎麽吹也吹不進那扇門。
壹個中午,那個男孩已長成少年,牽著那頭小牛犢,在窯洞前的地裏放牛。地畔果樹的花正開著,老黃牛在地裏走著徐緩的腳步,犁鏵翻出肥沃,濕潤的土地散發著泥土特有的味道。窯洞溫柔的眼睛撫摸著這兩個壹同長大的夥伴。
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窯洞的眼光撫慰著人們的心。無論人們走多遠,都走不出對窯洞的牽掛。夏季熱了,牽掛它的涼爽;冬季冷了,牽掛它壹把柴火燃起壹炕熱情、壹世溫情;牽掛住在窯洞裏望眼欲穿、頭發花白的老父母。翺翔的翅膀無論飛多遠,最終還是要落在黃土高原這排排窯洞頂上。窯洞不大,也不怎麽寬敞,但窯洞裏裝滿了幾代人的記憶。
如今,窯洞走遠了。窯洞將成為歷史。歷史,就是壹枚發黃的書簽。
翻開窯洞上記載的事件,最容易尋找的寶藏都藏在人們的胸懷裏。窯洞就如壹個願意把光芒鏤空的人,站在歷史高處,翻開大地上的事情,和流雲、長風親切交談。在交談中,我們傾聽到了它的骨縫裏儲存了億萬噸鳥鳴蟲叫;我們感到了蒼茫的暮色已經不是壹個人的惆悵。惆悵應該是壹個時代的惆悵。
在窯洞前流淌的河流裏,千年的大風刮過壹次,我們找到了遠古的化石,讓我們讀到了茂密的森林和旺盛的草原,讓我們領悟了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讓我們明白了黃土高原的歷史猶如黃土層壹樣厚重,窯洞的歷史猶如黃土高原壹樣深厚 。
漫步於莊子裏,滿眼所看到的都是荒蕪和破敗。窯洞作為壹個時代遠去了。走在這樣壹個時代裏,需要毅力、需要睿智,詮釋的是自由和浪漫。走在這兒,妳可以看天的蔚藍,閱讀樹的爛漫,領略石的鬼魅,感受風的清冽,沐浴光的熱烈。坐在莊前院子曾經拴牛的木樁上,遐想著昔日石槽前的咀嚼聲和院子裏雞狗貓的`吵架聲。
窯洞,妳的骨節在風中舒展,妳厚實的身體裏孕育的子,就是曾經在妳溫柔眼光下歡騰奔躍的壹切生命,都離開了妳。只有我在這裏打坐,參禪;只有我在這裏尋找傾斜的往事;只有我在這裏朗誦著妳院子裏的陽光,從妳開始的第壹頁到妳結束的最後壹頁。
壹個窯洞就是壹處風景,很多窯洞連在壹起就成為詩歌了。
靜臥的窯洞被晨暉和晚霞覆蓋,猶如母親呵護壹位久睡的嬰兒,帶著期望,探尋鼾聲裏的秘密。窯洞裏沒有了那個曾經拉來時序輪回、拉近與夕陽距離的風箱聲,曲折的視線打撈的是與等待有關的疲憊。
這兒,再也沒有人在月色朦朧的夜晚對酒當歌、在蒼茫的大地對雪吟唱。窯洞,妳只有對流雲訴說、對長風訴說。
妳遼闊的語言,覆蓋了泥土。每壹句都直言不諱,每壹句都抵達內心。妳身邊的樹,妳身邊的河流都在安靜地傾聽妳的訴說。妳用無人能懂的孤獨填寫以後的路途。妳想象著有誰會在歲月深處獨釣妳的溫暖,有誰會燃燒夢想在貧瘠的夜晚,沿著經年的藥方,尋找照亮的寂寞。
如今,妳的時代遠去了。那就預示著發展了。發展是好事。睿智者的眼光看到的不只是荒涼,還有美麗、神奇、神聖。
妳存在,妳美麗著。妳走遠了,妳也是壹個美麗的存在。是妳蔭庇了幾代人,是妳讓幾代人感受了溫暖。無論荒涼還是神聖,真實是妳的記憶。
而曾經在妳懷裏棲息的人,不會忘記,妳胸懷裏裹著惦記;不會忘記聽到生命的歡笑時舒心的寫意;不會忘記妳的門內滾滾湧出的飯菜的香味;不會忘記數九寒天妳送上的股股溫暖。
妳厚厚的足跡,歷史幫妳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