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3月6日,時年67歲的盛成第三次來到法國。
上壹次是1935年1-4月間,距他1929年功成名就返國報效整整6年。那次是受有關方面委派來歐洲調查故宮盜寶案,雖曾多次出入法國,也趨前壹壹看望了師友,但嚴格說來,只能算是路過。轉眼又已契闊30余年,法國還是那個他所熟悉的法國,巴黎還是那個對他情有獨鐘的巴黎嗎?
30年的風風雨雨,他歷任北京大學、廣西大學、中山大學、蘭州大學教授和中華書局編輯;抗戰期間,還擔任過十九路軍政治部主任、臺兒莊戰地慰問及調查紀事、上海各界救亡協會國際宣傳委員會總幹事、武漢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常務理事等;抗戰勝利後,他先後參與了東北、北平的接收工作,1947年又參與接收臺灣大學,不想在臺灣壹陷就是18年。若不是後來他抓住壹個偶然的機會直接疏通了蔣經國,同意他去美國探望女兒,他還得在那裏陷下去。
不管經歷了怎樣的坎坷曲折,法國始終是他心目中的第二故鄉。他無法適應美國。在他看來,如果他在美國待下去,其結果只能是步老友海明威的後塵;而在法國,他將東山再起。
到巴黎後的第壹件事自然是去看望瓦雷裏的遺孀。1933年他的第壹個孩子出生就取名保羅,以紀念瓦雷裏的知遇之恩,兩家因此結為幹親;現瓦雷裏雖已去世多年,然恩義並不為之稍減。
1955年他全文譯出了瓦氏名作《海濱墓園》,巴黎漢學界曾視為大事;有人甚至提議將他的譯本再譯回法文,認為這樣法國就會擁有兩個瓦雷裏。
瓦雷裏遺孀重逢故人,盛情自不待言,但這並沒有妨礙她的坦率。席間她對盛成說:“妳當時寄給瓦雷裏的信是由法蘭西學院轉來的。轉交時,紀德正好在我家裏。瓦雷裏看後,把信交給紀德。紀德看信後說:‘這個中國人了不起,將來會對我們的文學和文字有貢獻。’於是瓦雷裏給妳回了信。但現在,妳的法語已經不行了”。
盛成當年的法語堪稱無懈可擊,他因最早使用短句寫作而對法語文學作出的貢獻是同行們公認的;然而眼下卻連看報紙都發生了困難。在美國時,大女兒針對他的英語也作過類似瓦雷裏夫人那樣的提醒。戰後各國語言都經歷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他不無痛苦地承認,自己確實有點落伍了。
看來真想“東山再起”,就必須首先舍棄壹切虛榮,從頭開始回爐法語。他在巴黎稍事停留,便壹頭紮向南方城市亞威農(Avignon)。南方壹直是對藝術家有特殊魅力的地方,凡·高、畢加索、馬蒂斯等都曾來此定居,而亞威農又地處戰後歐洲新的軸心線上,這有助於強化他從頭開始的決心。
在亞威農盛成到處跑,到處聽,到處看,有時壹天要記100個以上的生詞。他以做詩的方式練習造句,以南部古建築為依據推敲章法,用他自己的話說,“萊茵河、地中海、南部的陽光、古建築的立體感,是我第二次沖擊法語文學的重要背景”。
兩年多過去了,盛成有心檢驗壹下自身的再造之功。他回到巴黎,向瓦雷裏夫人呈上他剛寫的壹首詩。夫人看了點點頭,說:“妳的法語又可以了”;朋友們則戲言“妳又畢業了”。這恢復了他的自信。所謂“昔日劉(盛)郎今又來”,至此方為不虛。
而盛郎每來似乎都能趕上個什麽當口。初次是“達達狂年”,這次則是“68風暴”。他甫回巴黎沒幾天,對現行教育制度深惡痛絕的大、中學生們便開始了他們的造反行動。到處是遊行的隊伍,滿眼是翻卷的旗幟。塵封的革命記憶被倏忽喚醒,盛成理所當然地站在了學生壹邊。在被占領的奧頓大戲院和萬神廟,在掘路築壘和警察緊張對峙的拉丁區,哪裏活躍著學生的身影,哪裏就回蕩著盛成的聲音。他采用學生們喜歡的最新詞匯寫成的詩篇不脛而走;他的名字和另壹位同樣全身心投入運動的老人的名字——讓·保羅·薩特壹起,被人們傳誦。
而運動的塵埃剛剛落定,他又寫了壹篇題為《果熟因除》的萬字長文寄給老友戴高樂。在文章中,他以壹個學生運動過來人的豐富閱歷和經驗,聯系半個世紀前中國的五四運動和歐美的達達運動,詳細剖析了這次“風暴”的由來,其用意當屬“僅供參考”之類。這兩種在他人看來多少有點悖謬的行為,在盛成卻是統壹的。這個“壹”就是他始終堅持的世紀文化立場:自由、公正、人類福祉至上。在此前提下,公是公,私是私,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正像他從來沒有試圖利用和總統或其他“大人物”的私交謀取壹己之利壹樣,他也從來不是壹個狂熱的意識形態分子,因此支持矛頭直指戴高樂政權的“風暴”和珍視與戴高樂本人之間的友情並無根本沖突。戴高樂顯然也十分理解和欣賞這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他不僅馬上指示在內部刊發了盛成的文章,而且次年在擬定訪問中國、會見毛澤東的未遂計劃時,還準備請盛成當他的顧問。授予盛成以法蘭西榮譽軍團騎士勛章,最初也是出於他的動議,只是因當時盛成堅辭不受(怕受了將來無法落葉歸根),才不得不延至1985年由密特朗落實。
從1965年8月1日逸出臺灣到1978年10月10日歸返大陸,13年間的絕大部分盛成是在法國,主要是在巴黎度過的。他雖然未能再現20年代末的輝煌,但仍顯示了巨大的活力。他的寓所只不過是十四區的壹間小屋,然而影響卻輻射到整個歐洲。為了自食其力,也為了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他自1968年起,不間斷地開辦了9年中國式的“私塾”講授《易經》,每期均有10余位各國學人登門聽講或選學。
40余年前的壹段文脈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得以延續,其深度自也大大不同。相應的,他的崇拜者、追隨者和研究者也組織了壹個叫“盛成之友會”的文藝沙龍,每周六中午聚餐壹次,由盛成主講各種感興趣的題目,並回答大家的提問。有時他也會即興吟詩題詞,當場出售。即便是在他回國定居後,“盛成之友會”的活動也照行不輟;而他也不時寄去短簡、小詩之類,供朋友們誦讀欣賞。壹個中國作家的文澤至此,在現當代應該說是極為罕見的。
盛成的受惠者當然不止於文人小圈子。1975年,法國文化電臺曾特邀他作中國五四運動的專題廣播,分6次播出,每次半小時,獲得廣泛好評;兩年後,該臺再次約請他播講“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分10次播出,每次仍是半小時,又壹次大獲成功。該節目後由法國文人協會授予特別獎。
盛成的童心和活力也常常給他的生活帶來壹些戲劇性的因素,其中最不可思議的是1974年應法國電視臺之邀拍了壹部推銷香料的商業廣告片。9分鐘的片子拍完後,導演驚訝地說:“妳是個職業演員啊!”他哪裏知道,1927年盛成最窮困潦倒時,確曾和壹位叫阿山伽瓦的日本演員搭檔,壹連拍過好幾部電影,而那時他還沒有出生呢!
但這壹時期盛成最主要的興趣還是在語言學研究方面。早在臺灣時,他就試圖從馬來語入手,集中解決古漢語研究中的幾個難題。此本是瑞典著名漢學家高本漢1935年托付給他的課題,1966年他再度會見高本漢時談及了進展情況,得到了後者的高度首肯。此後他開始為深入研究做進壹步的準備,為此他甚至不顧已年逾古稀,自學了匈牙利文和土耳其文。他在這方面的工作歸國後終於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完成了《馬來語系與中國古代語言文字的關系》、《中國人名、地名與馬來語義的關系》等系列專著——盡管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些都形如“天書”。
不用說盛成同時還是壹位優秀的詩人和詩歌學者(像他那樣致力詩化人生的人,若不與詩如切如磋、相濡以沫才是咄咄怪事),但由於他的主要詩歌作品(包括早期出版的詩集《秋心美人》和後來的詩歌結集《狂年吼》)都是用法語創作的,而他的詩學著作則多成於海外,他在這方面的成就甚至較之他的傳奇經歷更罕為人知。好在這壹局面已有根本改觀——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和安徽文藝出版社曾先後推出四卷本《盛成文集》。筆者因人利之便於幾年前便讀到他寫於1927的《嬗變——致保爾·瓦雷裏》壹詩的譯本,堪為壹時快事。在筆者看來,這首境界宏闊、意象精密、轉換輕靈、渾然壹體,洶湧著青春期的激情、活力、冥思和向往的作品,即便在今天也可歸於上乘。我不知道這樣的沈雄之作在詩集中還有多少,唯盼有關人士能盡早克竟全功。將譯作視為現代漢語詩歌的壹個有機組成部分,近年來正逐漸成為某種***識,按照這壹邏輯,像《嬗變》這樣最初用非母語初創,復又被轉譯成母語的詩,更有理由被納入現代漢詩的譜系。果然如此,則盛成的詩最終將導致新詩史的改寫也未嘗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