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壹首《題三義塔》,就是魯迅最經典詩詞之壹,水平極高。
作為新文學之父,提起魯迅先生,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常常是他的小說、散文、雜文,《魯迅日記》也是熱門的談資,學術性的專著《中國小說史略》也壹直是學術界公認的成績,眾多文藝類成績之中,唯獨魯迅詩歌知名度較低,長期為學界所忽視。盡管魯迅詩歌誕生的名句不少,在今天的網絡時代我們也經常聽到或者引用,但相比魯迅其他創作的廣為人知,魯迅詩歌還是比較冷門。
這些壹方面當然是因為魯迅先生其他方面的成績過於輝煌,掩蓋了詩人魯迅的光芒,另壹方面,跟魯迅先生詩歌創作數量較少也很相關。最後,詩歌的質量也有些參差不齊。
魯迅詩歌,現在能看到的,滿打滿算,連上現代詩,大概五六十首。這些詩歌當中,又以打油居多,僅有的幾個現代詩都在打油,這就很容易給人們壹些印象,魯迅詩歌水平不高。
但作為壹代文豪,詩人起碼有十幾首舊體詩展示了高超的藝術創造力,功力之深,筆觸所及,顯示出詩人深厚的國學修養。
比如這首《題三義塔》:
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殘垣剩餓鳩。
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
精禽夢覺仍銜石,鬥士誠堅***抗流。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壹笑泯恩仇。
乍壹看,可能會壹頭霧水,尤其是詩歌前四句,是不是有點看天書感覺?
要理解這首七律,先要了解這首七律背後的相關。
說起來,這首詩的緣起還有個感人的故事。
1933年,正是日軍侵華,日本有個生物學家西村,參與戰爭救援,在壹片戰亂的廢墟,發現了壹只快餓死鴿子,因地點是上海三義,便取名“三義”,為了表達中日友善,他決定帶回日本精心照料。
並且“期待生下小鴿子後,作為日中友好象征送回上海”。
不幸鴿子意外死亡,博士悲痛掩埋,還為之專門立了墳。
這件事被魯迅先生知道後,魯迅先生很是感慨,寫了這首詩。在詩的序言裏,詩人對此有簡略註明。
(原序:三義塔者,中國上海閘北三義裏遺鳩埋骨之塔也,在日本,農人***建。西村博士於上海戰後得喪家之鳩,持歸養之,初亦相安,而終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題詠,率成壹律,聊答遐情雲。)
我們來看這首詩。
知道了背後的來龍去脈,這首詩也還是不太好理解。無他,因為用典。用典多,還生僻。這正是魯迅詩歌的壹個特點。魯迅詩歌存在感低,這也是壹大原因。
但如果我們知道了“塔”是對鴿墳的美稱,
鳩即指“鴿子”(日本人呼作“堂鳩”),
奔霆飛熛(biāo)指戰火紛飛(霆:疾雷;熛:火焰),
“大心”、“火宅”、“高塔”、“劫波”,又都與佛教語有關——詩人顯然是為了突顯出西村先生的大慈大悲情懷——這首詩就比較好理解了。
(這裏有必要插壹句,魯迅壹生,與佛教頗有淵源,長期保有閱讀佛學經典的習慣,早年壹度癡迷,大量集中閱讀,有過很深的鉆研。 譬如1914年,他購買的佛學書籍多達七八十種,占全年購書量的二分之壹,1915年,他又逐篇逐句校對高麗版本《百喻經》,還自費出版了100冊,1916年又用13個晚上的時間抄錄《法顯傳》,全文約壹萬三千來字。這些在《魯迅日記》中都有記錄。佛學浩瀚,勢必影響到他的文藝創作,所以他的作品裏常常會有生澀古奧的佛學典故或習語。這首七律《題三義塔》便是壹證。)
通觀全詩,前四句是對西村先生救鴿事件的回顧,既有對西村先生義舉的高揚,又有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的極力控述,“奔霆飛熛”,詩人之憤慨無以復加,“餓鳩”顯然壹語雙關,遍地餓殍才更是觸目之殤。起首兩句可謂力透紙背,字字血淚,表達出詩人強烈的愛憎。
頸聯是對首聯的呼應,面對侵略,我們會抗爭到底,歡迎像西村先生這樣的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反戰人士,加入我們,並肩戰鬥。詩人用“精衛填海”的神話傳說鼓舞鬥誌,彰顯決心。最後,詩人以寬廣的胸懷和超時代的氣度喊出了絕唱式的***鳴: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壹笑泯恩仇。
這壹句,沒有讀過魯迅詩歌的人,也壹定相當熟悉。詩句以其高度的概括,飽滿的內涵,壹經問世便成經典。是魯迅詩歌最廣為流傳的名句之壹。雖然原詩表達的是中日友好的展望,我們卻更多拿來形容江湖上兄弟之間的恩恩怨怨,歷經種種,最後握手言和,風輕雲淡。
通觀全詩,前四句追述本事與戰場寫實,五、六句言誌,尾聯抒情。詩表達了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對日本人民善意的贊美。
藝術上多用典故、象征手法。本是壹件小事,詩人卻敏銳地發現了寶貴的閃光處,並加以開掘,特殊背景下,西村先生的人道行為,因之具有了更多崇高涵義。這些在詩裏得到極大的升華。詩題三義塔,思想卻超出國界。
面對侵略,詩人將殘暴的侵略者和善良的日本人民區分開來,並對中日友好寄予殷切的期望。
詩人痛恨戰爭,但也保持理性。沒有因為仇恨而跑偏,失去良善之心。這需要博大的胸懷。而這也並非魯迅先生第壹次如此流露情懷。早在作詩之前數月,恰逢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死難,在發給小林家屬的唁電中,詩人熱切表示:“中日兩國人民親如兄弟,資產階級欺騙人民,用血在我們之間制造鴻溝,並且繼續制造。但是無產階級和它的先鋒隊正在用自己的血來消滅這道鴻溝。……”
詩人的眼光是超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