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臣聞事未至而預圖,則處之常有於;事既至而後計,則應之常不足。虜人憑陵中夏,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嘗壹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大父臣贊,以族眾拙於脫身,被汙虜官,留京師,歷宿毫,涉沂海,非其誌也。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戴天之憤。常令臣兩隨計利抵燕山,諦觀形勢,謀未及遂,大父臣贊下世。粵辛巳歲,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鳩眾二千,逮耿京,為掌書記,與圖恢夏,***籍兵二十五萬,納款於朝。不幸變生肘腋,事乃大謬。負抱愚忠,填郁腸肺。官閑心定,竊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壹於持重以為成謀,虜人利於嘗試以為得計,故和戰之權常出於敵,而我特從而應之。是以燕山之和未幾而京城之圍急,城下之盟方成而兩宮之狩遠。秦檜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則戰,倦則和,詭譎狙詐,我實何有。惟是張浚符離之師粗有生氣,雖勝不慮敗,事非十全,然計其所喪,方諸既和之後,投閑蹂躪,由未若是之酷。而不識兵者,徒見勝不可保之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為膏肓之大病,亟遂[齒乍]舌以為深戒。臣竊謂恢復自有定謀,非符離小勝負之可懲,而朝廷公卿過慮、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計,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聰明神武,灼見事機,雖光武明謀,憲宗果斷,所難比擬。壹介醜虜尚勞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獻謀效命之秋。臣雖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憤所激,不能自已。以為今日虜人實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預備乃為無患。故罄竭精懇,不自忖量,撰成禦戎十論,名曰美芹。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行。先審其勢,次察其情,復觀其釁,則敵人之虛實吾既詳之矣;然後以其七說次第而用之,虜故在吾目中。惟陛下留乙夜之神,臣先物之機,誌在必行,無惑群議,庶乎“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之烈無遜於唐太宗。典冠舉衣以復韓侯,雖越職之罪難逃;野人美芹而獻於君,亦愛主之誠可取。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憐其愚忠,斧質余生實不勝萬幸萬幸之至。
譯:
臣聽說事情還沒發生就預先圖謀,這樣的話處理起來就遊刃有余;如果事情已經發生了才打算處理,那麽常常做起來力不從心。金人侵占我中原大地,臣子們應該要想著壹雪國恥,普天之下的人民,這樣的心誌未曾敢忘記。我的家鄉,房屋都在濟南,壹家擔任軍職蒙受大宋的厚恩。祖父告訴我,因為族人太多,沒能走脫被金人俘虜,不得以擔當金人的官職。後來留在京師又到過宿州和毫州,到過沂州海州,都不是他的誌向所在!每次退朝回家吃完飯食,就帶著我們這些小輩的人攀登高山,遠眺悠悠天地,談論國家要事。想要拿起武器和金人決壹死戰,因我先輩和金人有不***戴天之仇!祖父經常帶著我駕車,遠至燕山,只為勘察地形。只可惜計謀尚未想好,我祖父就去世了。高宗紹興三十壹年,金國海陵王完顏亮向南入侵,中原的百姓們都集合起來,臣也召集了二千人歸順在耿京麾下,擔任掌書記壹職,和他壹起圖謀收復中原,壹***召集了二十五萬人,歸順朝廷。不幸的是中間出現了變故,事情才出現難於預計的變化。(這裏指起義軍中的壹個將領張安國殺害了耿京,叛變投金)我忠於大宋,義憤填膺!現在,我定下心來,私下思考:當下的事情,朝廷應該穩重行事,不能讓金人的奸謀得逞。以前,是戰是和,常常是金人說的算,我們卻只能被動的應對。記得上次在燕山本來已經求和納貢,奈何沒幾時,汴京就被包圍,求和沒成卻反害徽、欽二宗被俘。秦檜等人的求和反而只能讓金人更加肆無忌憚。對方看到有利就和我大宋作戰,兵力疲憊了就和我們求和,爾虞我詐,我們都得到什麽了?唯有張浚將軍的抗金軍隊初有成果,既然勝利了就不要考慮失敗,事情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後來失敗了,是在大家求和以後,便又遭受金人的蹂躪,所以抗金的鬥爭史殘酷的。而那些對軍事壹竅不通的人,只看見勝利不可保持就以為是禍害,這些不開悟和不可靠的人是大弊病,我們要引以為鑒啊!微臣認為收復中原的計謀是有的,不要去在意符離壹戰的勝敗。而那些朝廷大員總是想太多,壹想到要用兵就像談虎色變,太可惜了!古人說不要因為小的挫折就放棄大的事業,正是這樣啊!
皇帝陛下您聰明英武,對事情有真知灼見,即使是光武帝的英明,唐憲宗的果敢也比不上您!區區的金人,卻讓您早起晚睡地勞累,這正是天下有識之士向您獻計效命的時候啊!微臣雖然出身低微,沒有什麽才幹,只是因為出於對我大宋的忠心激發了我,不能過控制自己。如今金人那邊有弊端,是我們有機可乘的時候,然而朝廷大方針仍然是戒備就是沒有危險。所以我殫精竭力,不自量力,寫成了抵禦敵人的十篇策文,文章的名稱叫做美芹。其中三篇是分析敵人的弊端弱點,其中七篇是寫朝廷當下應該采取的措施。先審時度勢,然後觀察敵情,再觀察其變化,這樣敵人的虛實我們就了如指掌,然後在把七篇中的計策按順序使用,打敗敵人不在話下。只要陛下經快實施,微臣所說的先機,就誌在必得,不要在大家的議論中迷惑了。如果收復中原成功了,陛下的英烈不會遜色於唐太宗。冒昧地獻上我的計策,就算是犯了越權的大罪,山野之人的可口芹菜獻給我的君王,也希望君王能誠懇的接納。請陛下能赦免我的狂妄,憐惜我的壹片忠心,批判的接受我的建議,我會感到無比的榮幸!
審勢 第壹
用兵之道,形與勢二。不知而壹之,則沮於形、昡於勢,而勝不可圖,且坐受斃矣。何謂形?小大是也。何謂勢?虛實是也。土地之廣,財賦之多,士馬之眾,此形也,非勢也。形可舉以示威,不可用以必勝。譬如轉嵌巖於千仞之山,轟然其聲,巍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塹留木櫃,未容於直,遂有能迂回而避禦之,至力殺形禁,則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勢則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濟。譬如註矢石於高墉之上,操縱自我,不系於人,有軼而過者,抨擊中射惟意所向,此實之可慮也。自今論之:虜人雖有嵌巖可畏之形,而無矢石必可用之勢,其舉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未欲用以求勝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詳夫形、勢之辨耳。臣請得而條陳之:虜人之地,東薄於海,西控於夏,南抵於淮,北極於蒙,地非不廣也;虜人之財,簽兵於民而無養兵之費,靳恩於郊而無泛恩之賞,又輔之以歲幣之相仍,橫斂之不恤,則財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馬所生焉;射禦長技,人皆習焉,則其兵又可謂之眾矣。以此之形,時出而震我,亦在所可慮,而臣獨以為不足恤者,蓋虜人之地雖名為廣,其實易攻,惟其無事,兵劫形制,若可糾合,壹有驚擾,則忿怒紛爭,割據蜂起。辛巳之變,蕭鷓巴反於遼,開趙反於密,魏勝反於海,王友直反於魏,耿京反於齊、魯,親而葛王反於燕,其余紛紛所在而是,此則已然之明驗,是壹不足慮也。虜人之財雖名為多,其實難恃,得吾歲幣惟金與帛,可以備賞而不可以養士;中原廩窖,可以養士,而不能保其無失。蓋虜政龐而官吏橫,常賦供億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實取壹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則財不可得而反喪其資,是二不足慮也。若其為兵,名之曰多,又實難調而易潰。且如中原所簽,謂之大漢軍者,皆其父祖殘於蹂踐之余,田宅罄於捶剝之酷,怨忿所積,其心不壹;而沙漠所簽者越在萬裏之外,雖其數可以百萬計,而道裏遼絕,資糧器甲壹切取辦於民,賦輸調發非壹歲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時,皆是誅脅酋長、破滅資產,人乃肯從,未幾中道竄歸者已不容制,則又三不足慮也。又況虜廷今日用事之人,雜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議論齟齬,非如前日粘軍、兀術輩之葉。且骨肉間僭殺成風,如聞偽許王以庶長出守於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嘗暴之於其父,此豈能終以無事者哉。我有三不足慮,彼有三無能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謀人?臣亦聞古之善覘人國者,如良醫之切脈,知其受病之處而逆其必殞之期,初不為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師,袁紹未遽弱也,曹操見之以為終且自斃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鹹陽之都,會稽之遊,秦尚自強也,高祖見之以為當如是矣,項籍見之以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蓋國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虜今並有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與勢異”。為陛下實深察之。
察情 第二
兩敵相持,無以得其情則疑,疑故易駭,駭而應之必不能詳;有以得其情則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聽彼之自擾,則權常在我而敵實受其弊矣。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務為必勝,而能謀為不可勝。蓋不可勝者乃所以徐圖必勝之功也。我欲勝彼,彼亦誌於勝,誰肯處其敗?勝敗之情戰於中,而勝敗之機未有所決。彼或以兵來,吾敢謂其非張虛聲以耀我乎?彼或以兵遁,吾敢謂其非匿形以誘我乎?是皆未敢也。然則如之何?曰:“權然後知輕重,度而後知長短”,定故也。“他人有心,與忖度之”,審故也。能定而審,敵情雖萬裏之遠可定察矣。今吾藏戰於守,未戰而長為必戰之待;寓勝於戰,未勝而常有必勝之理。彼誠虛聲以耀我,我以靜應而不輕動;彼誠匿形以誘我,我有素備而不可乘;勝敗既不能為吾亂,則故神閑而氣定矣。然後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猶是彼亦猶是,南北雖有異慮,休戚豈有異趣哉! 且彼誠欲戰耶,則必不肯張皇以速我之備。且如逆亮始謀南寇之時,劉麟、蔡松年壹探其意而導之,則麟逐而松年鴆,惡其露機也。今誠必戰,豈欲人遂知之乎!彼誠不敢必戰耶,貪殘無義,忿不顧敗,彼何所恤?以母之親、兄之長,壹忤其意,壹利其位,亮猶弒之,何有於我?況今沿海造艦,沿淮治具,包藏禍心,有隙皆可投,敢謂之終遂不戰乎?大抵今彼雖無必敢戰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嘗試之舉。彼於高麗、西夏,氣足以吞之,故於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無他;惟吾使命之去,則多方腆鮮,曲意防備。如人見牛羊未嘗作色,而遇虎豹則厲聲奮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見其深有忌於我也。彼知有忌,我獨無忌哉!我之所忌不在於虜欲必戰,而在於虜幸勝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則吾受其疾矣。 朝廷心定而慮審,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不求敵情之知,而觀彼虛聲詭勢以為進退者,非特在困吾力,且失夫致勝之機為可惜。臣故曰:“知敵之情而為之處者,綽綽乎其有余矣。”
譯:
兩軍對壘,如果沒有辦法了解敵情,便會因心裏沒底而產生疑惑,有疑惑因而容易產生恐慌心理,應對復雜情況時壹定不能審慎行事;如果有辦法了解敵情,心裏便會很鎮定踏實,鎮定踏實因而不會對如何作戰產生疑惑,壹旦心中沒有疑惑,就會聽仼敵人騷擾自己而不會驚慌失措,那麽,主動權常常在我方手裏,而敵方實際上受到制約,處於不利位置。古代那些擅長用兵打仗的人,不會去追求每戰必勝,而會去謀求今後不可戰勝的方法。因為這種方法才是用來慢慢謀求將來每戰必勝的根本。我方想戰勝敵方,敵方也有誌於戰勝我方,那麽,誰願意處於失敗的境地呢?如果想勝怕敗的心情在心中交織,那麽勝利或失敗的跡象就無法去判定。比如說,敵方或許會帶兵來進犯,我方敢認為他們不是在虛張聲勢故意向我炫耀嗎?敵方戓許帶兵逃跑,我們敢認為他們不是在隱匿自己真實的形跡來引誘我們深入呢?孟子曾經說過:“東西去稱壹稱然後才知道它是輕還是重,去量壹量才知道它是長還是短。”這是因為有確定的依據的緣故。《詩經》說:“別人有什麽心思,我也揣測得到。”這是因為我仔細觀察研究的緣故,如果能有確定的依據和認真研究的態度,敵方情況即使遠在萬裏之外,我們也可以確定明察了。如果我們將進攻的思想隱藏在防守中,那麽,即使我們不進攻也可以為將來壹定要進攻而作長遠的準備;而如果我們將勝利的方法寄托在進攻中,那麽,即使我們不能取勝也會經常擁有將來壹定勝利的道理。如果他們真的是虛張聲勢故意向我們炫耀,我們應該冷靜應對而不可輕舉妄動;如果他們真的是隱匿自己真實的形跡來引誘我們深入,我們因為壹向有準備會讓他們無機可乘。表面的勝負既然不能攪亂我們的方寸,那麽我們就可以心情閑適、精神安定了。這樣以後再慢慢地用我的心去揣度敵人的實情,想到我們這樣敵人也會這樣,敵我分處北方南方,雖然有不同的觀念想法,但勝了高興敗了憂愁,這種心情難道會有不同嗎?況且,他們如果真的向我們進攻,壹定不會匆促行動來加快我們防備的進度。再說逆賊完顏亮最初圖謀向南侵犯我們的時候,劉麟、蔡松年剛壹弄清他的意圖就引領金兵進攻我們,最終劉麟打了敗仗被逐出朝廷,蔡松年也被賜鴆酒自殺,因為金國皇帝惱恨他們泄露了進攻宋朝的機密。如果他們真的要進攻了,難道想讓所有人知道他們的作戰計劃嗎?如果他們不敢開戰,那麽,他們貪婪殘暴,不講道義,憤怒的時候甚至不顧慮失敗,他們還會顧忌我們什麽?! 憑母親的至親、兄長的大壹點的身份,他們壹個違背了完顏亮的心意,壹個本來做了有利於完顏亮地位的事情,結果完顏亮還是殺了他們,更何況是對付我們呢?再說現在他們在沿著洱海制造船只,沿著淮河制造武器,包藏險惡用心,即使與他們有嫌隙的人都可投靠他們,誰敢說他們最終不會大規模進攻我們呢?大概即使他們現在沒有壹定敢戰的心理,我們也不能不提防他們那些想嘗試的舉動。他們相對於高麗、西夏較強,氣勢足以吞並它們。所以,當高麗、西夏的使者來訪時,他們會坦然地接待他們而沒有任何其它的擔心;只有當我們的使者去的時候,他們才會從多方面表現出不友善,盡量防備我們。正如人們看到牛羊從來不改變臉色,看到老虎豹子之類就大聲呵斥、捋起袖子伸出手臂去對待它壹樣,這足以看出,他們對我們有深深的忌諱。他們知道忌諱我們,難道我們對他們就沒有忌諱嗎?我們忌諱的不在於敵人壹定會向我們進攻,而在於敵人已經僥幸勝利並已渡過淮河,進而會死守淮河來讓我們受困。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會深受其害了。朝廷如果鎮定下來作仔細的考慮,哪樣的情況了解不到,哪樣的事情不能成功。不去謀求了解敵情,卻去看敵人虛假的聲勢來決定自己是進是退,這樣做不僅僅會使我們的力量受困,還會讓我們失去克敵制勝的良機,這是很可惜的。所以,我認為:“了解敵人的情況並作出相應的處理,應對敵人、獲取勝利就會顯得綽綽有余。”
觀釁 第三
自古天下離合之勢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實基於喜怒。喜怒之方形,視之若未有休戚;喜怒之既積,離合始決而不可制矣。何則?喜怒之情有血氣者皆有之:飽而愉,暖而適,遽使之饑寒則怨;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棄則痛;冤而求伸,憤而求泄,至於無所控告則怒;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則合,叛則離。秦漢之際,離合之變,於此可以觀矣。秦人之法慘刻凝密,而漢則破觚為圜,與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漢而怒秦。怒之方形,秦自若也;怒之既積,則喜而有所屬,秦始不得自保,遂離而合於漢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二百年為朝廷赤子,耕而食,蠶而衣,富者安,貧者濟,賦輕役寡,求得而欲遂,壹染腥羶,彼視吾民如晚妾之禦嫡子,愛憎自殊,不復顧惜。方僭割之時,彼守未固,此[言兇]未定,猶免強姑息以示恩,時肆誅戮以賈威;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縣,半是胡奴,分朋植黨,仇滅中華。民有不平,訟之於官,則胡人勝而華民則飲氣以茹屈;田疇相鄰,胡人則強而奪之;孽畜相雜,胡人則盜而有之;民之至愛者子孫,簽軍之令下,則貧富不問而丁壯必行;民之所惜者財力,營築饋餉之役興則空室以往而休息無期;有常產者困寠,無置錐者凍餒。民初未敢遽叛者,猶徇於茍且之安,而“言術”於積威之末。辛巳之歲相挺以興,矯首南望、思戀舊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逆亮自知形禁勢格,巢穴迥遙,恐狂謀無成竄身無所,故疾趣淮上,僥幸壹勝,以謀潰中原之心而求歸也。此機不壹再,而朝廷慮不及此,中原義兵尋亦潰散。籲!甚可追惜也。
今而觀之,中原之民業嘗叛虜,虜人必不能釋然於其心,而無民意豈能自安而無疑乎!疑則臣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動而輕叛。朝廷未有意於恢復則已;誠有意焉,莫若於其無事之時,張大聲勢以聳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資;存撫新附以誘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如是,則壹旦緩急。彼將轉相告諭,翕然而起,爭為吾之應矣。
又況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曩者民習於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禍如蜂蠆作於杯袖,智者不暇謀,勇者不及怒。自亂離以來,心安於斬伐而力閑於攻守,虜人雖暴,有王師為之援,民心堅矣。馮婦雖攮臂,其為士笑之。孟子曰:“為湯武驅民者,桀與紂也。”臣亦謂今之中原離合之釁已開,虜人不動則已,誠動焉,是特為陛下驅民而已。惟靜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自治 第四
臣聞今之論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於中原。”臣之說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穢不可以久安於華夏。
夫所謂南北定勢者,粵自漢鼎之亡,天下離而為南北,吳不能以取魏,而晉足以並吳;晉不能以取中原,而陳亦終於斃於隋;與夫藝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吳越,天下之士遂以為東南地薄兵脆,將非命世之雄,其勢固至於此。而蔡謨亦謂:“度今諸人,必不能辨此。吾見韓廬東郭踆俱斃而已。”
臣亦謂吳不能以取魏者,蓋孫氏之割據,曹氏之猜雄,其德本無以相過,而西蜀之地又分於劉備,雖願以兵窺魏,勢不可得也。晉之不能取中原者,壹時諸戎皆有豪傑之風,晉之強臣方內自專制,擁兵上流,動輒問鼎,自治如此,何暇謀人?宋、齊、梁、陳之間其君臣又皆以壹戰之勝蔑其君而奪之位,其心蓋僥幸於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至於南唐吳越之時,適當聖人之興,理固應耳,無足怪者。由此觀之,所遭者然,非定勢也。
且方今南北之勢,較之彼時亦大異矣。地方萬裏而劫於夷狄之壹姓,彼其國大而上下交征,政龐而華夷相怨,平居無事,亦規規然模仿古聖賢太平之事以誑亂其耳目,事以其國可以言靜而不可以言動,其民可與***安而不可與***危,非如晉末諸戎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戰國,唐季之藩鎮,皆家自為國,國自為敵,而貪殘吞噬、剽悍勁勇之習純用而不雜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澤涵養浸漬之難忘,而中原民心眷戀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為今日比。臣故曰:“較之彼時,南北之勢大異矣。”
當秦之時,關東強國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動以數十萬之眾見屠於秦,君為秦虜而地為秦虛。自當時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敵之明驗,而項梁乃能以吳楚子弟驅而之趙,就鉅鹿,破章邯,諸侯之軍十余壁者皆莫敢動。觀楚之戰士無不壹當十,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阬秦軍,入函谷,焚鹹陽,殺子嬰,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論哉?
方懷王入秦時,楚人之言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夫豈彼能逆知其勢之必至於此耶?蓋天道好還,亦以其理而推之耳。固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論之。夫所謂古今常理者:逆順之相形,盛衰之相尋,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順居盛,猶有衰焉;以逆居盛,固為衰乎?臣之所謂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長而據有中夏,子孫有泰山萬世之安,古今豈有是事哉!今之議者皆痛懲往者之事,而劫於積威之後,不推項籍之亡秦,而威以蔡謨之論晉者以藉口,是猶懷千金之璧,不
能斡營低昂,而搖尾於販夫;懲蝮蛇之毒,不能祥核真偽,而褫魄於雕弓。亦已過矣。故臣願陛下姑以光復舊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勢而自卑,精心強力,日語二三大臣講求古今南北之勢,知其不侔而不為之惑,則臣固當為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勝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優困,財用之半耗,士卒之強弱,器械之良窳,邊備之廢置,此數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舉也。顧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難之而不敢發者,壹曰:絕歲幣,二曰都金陵。臣聞今之所以待虜,以緡計者二百余萬,以天下之大而為生靈社稷計,曾何二百余萬之足雲,臣不為二百余萬緡惜也。錢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勢相去亦無幾矣,豈以為是數百裏之遠而遽有強弱之辨哉!臣不為數百裏計也。然而絕歲幣則財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則中原未可以遽復,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區區以是為言者,蓋古之英雄撥亂之君,必先內有以作三軍之氣,外有以破敵人之心,故曰:“未戰,養其氣。”又曰:“先人有奪人之心”。今則不然:待敵則恃歡好於金帛之間,立國則借形勢於山湖之險,望實俱喪,莫此為甚。使吾內之三軍習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為夷狄必不可敵,戰守必不可恃,雖有剛心勇氣亦銷鑠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緩急將誰使之戰哉!借使戰,其能必勝乎?外之中原民心以為朝廷置我於度外,謂吾無事則知自備而已,有事則將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斃、為吾響應者,它日必無若是之捷也。如是則敵人將安意肆誌而為吾患。今絕歲幣、都金陵,其形必至於戰。天下有戰形矣,然後三軍有所怒而思奮,中原有所恃而思亂,陛下間取其二百余萬緡者以資吾養兵賞勞之費,豈不為朝廷之利乎!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臣觀虜人之情,玩吾之重戰,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過壹二年必以戰而要我,茍因其要我而遂絕之,則彼亦將自沮,而權固在我矣。
議者必曰:“朝廷全盛時,西、北二虜亦不免於賂。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虜倍西、北之勢,雖欲不賂,得乎?”臣應之曰:“是趙之所以待秦也。”昔者秦攻邯鄲而去,趙將割六縣而與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抑其力尚能進,且愛我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余力矣。必以倦而歸矣。”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資之,是助秦自攻也。”臣以為虞卿之所以謀趙者,是今日之勢也。且今日之勢,議者固以東晉自卑矣。求之於晉,彼亦何嘗退金陵、輸歲幣乎?
臣竊觀陛下聖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將淩跨漢唐、鞭笞異類,然後為稱,豈能郁郁久居此者乎?臣願陛下酌古以禦今,無惑於紛紜之論,則恢復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雲:“謀及卿士,謀及庶人。”又曰:“作屋道邊,三年不成。”蓋謀貴眾、斷貴獨,惟陛下深察之。
守淮 第五
臣聞用兵之道,無所不備則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則不必皆備。何則?精兵驍騎,十萬之屯,山峙雷動,其勢自雄,以此為備則其誰敢乘?離屯為十,屯不過萬,力寡氣沮,以此為備則備不足恃。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臣嘗觀兩淮之戰,皆以備多而力寡,兵懾而氣沮,奔走於不必守之地,而攖虜人遠鬥之鋒,故十戰而九敗。其所以得畫江而守者,幸也。且今虜人之情,臣固以論之矣,要不過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無內禍;使之逾淮,將有民而擾之,有城而守之,則始足以為吾患。夫守江而喪淮,吳、陳、南唐之事可見也。且我入彼出,我出彼入,況日持久,何事不生?曩者兀術之將曰韓常,劉豫之相曰馮長寧者,皆嘗以是導之,詎知其他日之計終不出於此乎?故臣以為守淮之道,無懼其必來,當使之兵交而亟去;無幸其必去,當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為是策者,在於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戰;彼能攻吾之城,吾能出彼之地。然而非備寡力專則不能也。
且環淮為郡凡幾?為郡之屯又幾?退淮而江為重鎮,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至於行都扈蹕之兵,其將皆有定營,其營皆有定數,此不可省也。環淮必欲皆備,則是以有限之兵而用無所不備之策。兵分勢弱,必不可以折其沖。以臣策之,不若聚兵為屯,以守為戰,庶乎虜來不足以為吾憂,而我進乃可以為彼患也。
聚兵之說如何?虜人之來,自淮而東必道楚以趣揚;自淮而悉必道濠以趣真,與道壽以趣和;自荊襄而來,必道襄陽以趣荊。今吾擇精騎十萬,分屯於山陽、濠梁、襄陽三處,而於揚或和置壹大府以督之。虜攻山陽,則堅壁勿戰,而虛盱眙高郵以餌之,使濠梁分其半與督府之兵橫擊之,或絕餉道,或要歸途。虜並力於山陽,則襄陽之師出唐、鄧以擾之。虜攻濠梁,則堅壁勿戰,而虛廬壽以餌之,使山陽分其半與督府之兵亦橫擊之。虜並力於濠梁,而襄陽之師亦然。虜攻襄陽,則堅壁勿戰,而虛郢復以餌之,虜無所獲,亦將聚淮北之兵以並力於此,我則以濠梁之兵制其歸,而山陽之兵自沐陽以擾沂海。此政所謂:不恃敵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竊謂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拳,救鬥者不搏戟,批亢擣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矣。昔人用兵多出於此,故魏趙相攻,齊師救趙,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則魏兵釋趙而自救,齊師因大破之於桂陵。後唐莊宗與梁相持於楊劉德勝之間,蓋嘗蹙而不勝,其後用郭崇韜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兵家形勢,從古已然。議者必曰:“我如擣虛以進,彼亦將調兵以拒進;遇其實未見其虛。”是大不然。彼沿邊為守,其兵不過數萬,既已屯於三城之沖,其餘不容復多。兵少而力不足,未能當我全師者,又非其所慮也。又況彼縱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為之阻,則猶未足以為利。我得中原,而簞壺迎降,民心自固,且將不為吾守乎?如此則在我者甚堅,而在彼者甚瑕。全吾所甚堅,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謂兵交而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復犯者此也。嗚呼!安得斯人而與之論天下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