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詩人李白寫過壹首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將“煙花三月”與揚州這座城市連在了壹起,從此世人只要壹看到煙花三月,便總會想到揚州。
同樣是在唐代,有“小李白”之稱的杜牧也寫過壹首《遣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壹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杜牧對揚州用情頗深,壹生中曾寫下不少詞贊頌此地,但好友張祜比他還要瘋狂,有這首《縱遊淮南》為證:
“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這首詩最後壹句的意思是:人這壹生倘若要死便該死在揚州,死後應葬在位於揚州城東北處的禪智寺和山光寺,沒有比這兩處更好的墓地了。張祜死後的確葬在了揚州,棺木並未運回他的家鄉清河。
宋人姜夔路過揚州時,曾留下壹首名詞——《揚州慢·淮左名都》: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詞中的“淮左名都”指的即是揚州,在宋代,揚州乃是淮南東道的首府。
中國古典十大名曲中有壹首名為《廣陵散》的琴曲,“廣陵”即是揚州的古稱之壹。
隋煬帝楊廣曾三下江都,據說江都當時是隋朝最繁華的地方。揚州在漢代曾改名為“江都”,北周時又稱“吳州”,隋文帝開皇九年改為“揚州”,此後歷朝歷代皆延用此名。
到了唐代,揚州的地位愈發上升,當時更是出現了“揚壹益二”的說法,意思是“天下之盛,揚州第壹而宜州次之”,益州即是今天的成都。
清代有位戲曲家名叫李鬥,他耗時三十年為家鄉揚州寫就了壹部《揚州畫舫錄》,被譽為是迄今為止最權威、最全面的揚州百科全書。
世人皆道江南好,那麽江南究竟好在哪裏?答案便藏在這“三州”當中,哪“三州”呢?自然是杭州、蘇州和揚州。
古人贊頌揚州,素以春日的揚州居多,今人褒獎揚州,文學作品中最為出名的,當屬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揚州的夏日》。對於從未去過揚州的外鄉人來說,揚州自然是個好的不能再好了的地方,壹年四季從頭到尾都是美的,而對於朱自清這個“揚州人”來說,最美好、最值得去懷念的卻是夏日的揚州。
朱自清祖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連雲港,六歲時隨家人遷居揚州,因而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揚州度過的。從北大畢業後,朱自清壹度返回揚州教書,所以他的青年時代亦曾擁有過揚州的無限好時節。1946年,朱自清寫了壹篇《我是揚州人》的文章,先生在文章中如是寫到:
“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壹切都是有味的。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只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了。何況我的家又是“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了。
所以,揚州應是朱自清先生的第壹故鄉,北平,當為第二。
在朱自清眼中,北方與南方的壹個大不同之處在於:北方無水而南方有。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這“水”指的自然便是瘦西湖了。杭州有個西湖,而揚州則有個瘦西湖,不過朱自清先生並不喜歡這個稱呼,認為其是“假西湖之名以行”。
挑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跟朱自清先生壹道去遊瘦西湖,撐著壹只小船,在護城河上壹路曲曲折折、穿來穿去,鉆過各式孔洞,蕩起無數漣漪。
護城河沿岸最著名的風景是小金山、法海寺和五亭橋。其中小金山地理位置極佳,壹可看水,二可望月,客流量較大,畢竟是“揚州瘦西湖二十四景”之壹,稍微擁擠壹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法海寺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由鹽商連夜督促工匠所造,法海寺最著名的是白塔,還有壹個則是——紅燒豬頭。在這裏,朱自清先生幽默了壹把,吃貨屬性瞬間暴露無遺。想象壹下,炎炎夏日,揮汗如雨地吃著紅燒豬頭,大抵同如今的人們夏天漲紅著臉、淌著汗水,吃著燒烤和火鍋差不多,真是“熱並快樂著”。五亭橋,橋如其名,是壹座有著五個亭子的拱形橋,始建於乾隆二十二年,仿北京北海的五龍亭和十七孔橋而建成,又因其建在蓮花堤上,形似壹朵盛開的蓮花,因而又名蓮花橋。此橋最宜遠看,或者看其在水裏的倒影。乘著小船在橋洞裏穿來穿去,倒是別有壹番風味在心頭。
護城河最遠處有個平山堂。平山堂與壹歷史名人有關,此人便是北宋大家歐陽修。宋仁宗慶歷八年,時任揚州太守的歐陽修,於此築堂,取名平山。登上平山堂,頗有壹種“山色有無中”的朦朧美感。堂內遊人較少,倘若閑坐於此,可以坐上壹整天。
接下來,朱自清先生筆鋒壹轉,開始寫起了揚州的船。船有三種,壹為大船,專供宴遊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二為“小劃子”,像壹瓣西瓜,由壹人用竹篙撐著;三為“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這三類船中,使用人數最多的是“小劃子”,因為它價錢較為低廉,且乘坐起來比較方便。不過,姑娘撐的船要貴些,瘦西湖上的船娘們,想來故事大概不少,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北門外壹帶叫做下街,是大小茶館的聚集地,往往壹面臨河,乘客可在船上向茶館中要壹壺茶或壹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壹並交給茶館中人。揚州的小籠點心是全國出了名的好吃,也難怪朱自清先生壹直惦記著,說自己離開揚州之後,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卻再也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
茶館的名字也都取的極有韻味兒,例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等。揚州的茶館布置得歷落有致,與上海和北平那方方正正的茶館迥然不同。這些茶館中,朱自清先生記得最深的是綠楊村,因為它會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這壹句出自清代王士稹的詞——《浣溪沙·紅橋》:
“北郭清溪壹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芳草舊迷樓。”
紅橋位於瘦西湖上,今名“虹橋”;雷塘位於揚州城北,隋煬帝即被葬於此處。揚州這座城池,不知承載過多少歷史人物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
這壹趟出遊在揚州當地稱為“下河”,下午出發,傍晚回來。當朱自清先生壹只手的手腕上搭著大褂,另壹只手上微微搖著扇子,不緊不慢地進了北門或天寧門,緩緩走回家中之時,他不禁想到了唐人李涉的那壹首《題鶴林寺僧舍》: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此間歲月,真是人世難得壹遇的好時光,好不愜意舒適,好不悠然自得。
在《揚州的夏日》這篇散文中,朱自清先生化身為壹名導遊,帶讀者來了個“揚州壹日遊”。試想壹下,壹個悠閑的夏日的午後,搖著壹支蒲扇慢悠悠地出了門,乘坐壹艘小船穿梭在熱鬧的護城河上,周遭景致又是那般的賞心悅目,坐在船上,喝壺香茶,吃籠點心,忘卻凡塵,逍遙自在,這是壹個多麽美好的夏日啊!夏天的揚州其實是壹個比較籠統的大主題,如果什麽都要寫進去,就不是壹篇兩千字的散文能裝的下得了,朱自清先生另辟蹊徑,以壹個下午為時間範疇,以瘦西湖為中心景致,用恬淡自然的文字勾勒出來了“揚州的夏日”,使得其夏日風光、各色景點和風俗人情全都躍然於紙上,讀完此文,真恨不能立即買張機票飛去揚州,只可惜擡頭壹看,窗外寒風凜冽、大雪紛飛,只得耐著性子去等下壹個夏天的到來。
《揚州的夏日》原載於1929年12月11日《白華旬刊》第4期,寫這篇散文的時候,朱自清先生已經在清華大學執教四個年頭了,瘦西湖的水和綠楊村的茶也離他愈發遙遠,但他心裏總是惦記著故鄉的景和情,三年後帶著新婚夫人返回揚州省親時,正好也是壹個悠閑的夏日,或許他又像以前壹樣,搭著小褂、搖著蒲扇,悠哉悠哉地下了壹趟河。
也許,壹旦離開後,才會開始想念,不論是人或物。年少時總以為來日方長,殊不知光陰荏苒,人世間總是見壹面便少壹面,故地重遊和久別重逢其實並不是那般容易的。
抗戰期間,朱自清先生身在西南,與西南聯大壹起顛沛流離,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他回到北平,住在清華園,兩年後,他因病辭世,葬在萬安公墓,從此,揚州的夏日,只能魂牽,卻無法再夢繞。
少時曾讀過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和《荷塘月色》,或因其感情濃烈,心情甚為沈重,如今偶然讀到這篇《揚州的夏日》,心中倒是感到暢快無比,頗有閑雲野鶴之趣,對揚州的向往之情又增添了幾分。
1925年立春過後不久,周作人先生寫了壹篇《北平的春天》,彼時,他這個南方人已在北平住了將近二十年了。
1931年,老舍先生發表了著名的散文——《濟南的冬天》。其實老舍先生還寫過壹篇《濟南的秋天》,它是《濟南的東西》的姊妹篇,只是這壹篇遠沒有第壹篇出名罷了。
1934年7月,郁達夫先生從杭州經青島去北平,順手寫下了壹篇《故都的秋》,畢竟是課本上學過的,因而我至今仍記得開頭那壹句:“秋天,無論在什麽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此三篇散文,再加上朱自清先生的這壹篇《揚州的夏日》,剛好湊成壹個“四季”,春光,夏水,秋味,冬雪,北國風光和江南煙雨便盡在那字裏行間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