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學校裏下學回來，驚奇地看著我，說：“妳都會唱兒歌了？”對於我來講，童年時所有的快樂，就是祖母的糖罐，和裏面總也取不完的糖果，我那裏懂得什麽是詩，什麽是歌。我看壹眼父親，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後來就進了父親所在的小學，坐在幼兒班的教室裏。那個紮著紅頭繩的長辮子姐姐壹遍壹遍教我們讀著“壹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腦海裏隱隱約約想起春天的時候，祖母帶著我回娘家，我們婆孫倆走在田野裏，遠遠看見幾個村落，低低的房子，房頂上的煙囪裏冒出的青煙，小路邊盛開的桃花園，誰家的杏花從墻裏伸了出來，蜜蜂嗡嗡的叫著，飛過我的耳朵邊。
我總是貪玩，壹會兒撿了塊石子，拿在手裏，壹會兒又蹲下身在路邊拔了壹朵小花，反正不願意往前走。祖母總是在前面拉著我，催著走著。有時候，她也停下來，摘下壹朵桃花，別在我的耳朵上，看著我笑，我聞見壹股淡淡的香。再走就看見那個老舅爺爺，腮下長著長長的胡子，嘴裏叼著長長的煙袋鍋，笑嘻嘻地站在村邊接我們。他是祖母的哥哥，祖母糖罐裏的糖，多數都是他買的。
每次長辮子姐姐領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我都會想起老舅爺爺出村子接我和祖母的情景，坐在座位上楞半天。長辮子姐姐伸手拍拍我，我擡起頭，看著她笑了，從她的手上，又聞見淡淡的桃花香。
再回到家裏，父親見我漸漸的開了竅，不知從哪裏找來壹本線裝書，自己教我讀詩了。
我和他不上學的日子，端出祖父房間裏的那張方凳，擺放在堂屋門前，我和父親壹人壹張小凳子，圍坐在方凳跟前，父親壹句，我跟著壹句，記得讀過的第壹首，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父親教我這首詩時，我不由得就想起村子中間那個黑婆婆家的壹只鵝，細長的脖子，紅艷的爪子，每次我要去外婆家，經過村中間的那條路，那只鵝就伸長了脖子追著我“嘎嘎”的叫，嚇得我撒腿就跑。有壹次跑得慢了，被它在腳脖子上狠狠地叮了壹口，痛了好幾天呢。
現在父親教我讀詩，每讀壹句，我就在心裏使壹下勁，把我對那只鵝的憎恨，全送進字裏去了。尤其“鵝鵝鵝”三個字，被我讀的咬牙切齒的，我甚至在方凳底下暗暗跺著腳。父親看我情緒不對，問我怎麽了，我說明原委，逗得父親哈哈大笑。因為這個小小的插曲，《鵝鵝鵝》這首詩也被我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後來父親還給我教過很多詩，“離離原上草”“碧玉妝成壹樹高”“草長鶯飛二月天”等等。隨著時間的流逝，教讀時具體的細節已經被我遺忘了。可我唯壹忘不了的，就是那個當做書桌的方凳，那些讀書的早晨，太陽從東邊剛剛升起，照在父親黑油油的頭發上，我瞇著眼睛，看著院子裏的那棵老杏樹，搖頭晃腦的跟著父親讀書。如果說今天的我對於詩歌還有壹些熱愛的話，那顆種子，壹定就是父親在那個童年的春天播種下的。
父親教給我幾首詩，從此在我眼前，打開壹個詩歌的寶庫，我恣意地徜徉其間，欣賞著詩歌之美，汲取屬於我自己的營養。
我站在了講臺上，對著我的學生，述說著我曾經的詩歌夢想，壹句壹句帶領他們朗讀著。當朗朗讀書聲響徹整個教室時，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聽到了祖母的那首《月亮夜白光光》的歌謠，聽到了父親教我的《鵝鵝鵝》的詩歌。那只大白鵝，曾經代表了我童年時光裏，對於世界的恐懼。當年懼怕它的小女孩已經長大，可是那只鵝，如今它在哪裏？
“月亮夜，白光光，照在娃兒的小床上……”我哼唱著祖母的歌謠，又壹次進入夢鄉。夢裏有我的桃花園，有我的老杏樹，有我的老祖母，還有我的舅爺爺和他的長煙袋。
……
童年的歌謠，響起在每壹個午夜夢醒時分，我的腮邊掛著淚，卻久久不願拭去。因為生命中總有壹段時光，永遠也回不去。
它的名字，叫——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