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原載《中學生》1935年3月第53號
“賣蘭花呵？——蘭花。蘭花要不要？”賣蘭花的來了，嘴裏這樣叫著。他們常常
挑著壹副“蕈簍擔”，手裏提著壹株蘭花。冬末春初的時候，向各個巷子裏去叫著賣。
他們大都是紹興人。蘭花是紹興的山上掘來的。他們不賣蘭花的時候，賣團筍，賣筍幹，
也都用蕈簍裝著。
蘭花很香，花的樣子也很特別，愛好它的人時常買幾株來種在盆子裏，放在屋內等
待它開花。本地（紹興）種蘭花的人家很多，便是種田的人家也常常種幾株，如果沒有
花盆，便種在破舊的“淘筐”裏。茶坊或酒肆裏，常用綠色的瓦盆來種了，供在櫃臺上，
當作壹種裝飾。
本地栽種的和上海叫賣的蘭花，普通分為兩種，壹種是壹支花幹上只開壹朵花（有
種會開兩朵，但很少見），開花的時期普通在初春，所以又叫春蘭；又壹種是壹支花幹
上開花七八朵到十余朵不等，開花的時期在初夏，所以又稱夏蘭，或者叫它九節蘭或蕙
蘭。
這二種蘭花的全體形狀都和比較闊氣的人家栽種的建蘭很有
點相像。它們都生帶形的葉子，胖而粗的根支。但葉子不像建蘭的光滑。春蘭和蕙
蘭比較起來，前壹種普通葉子較小、較短、較柔；蕙蘭的葉子較長、較剛。稱為“新塘
花”的壹種蕙蘭，葉子特別長大，根也特別粗。春蘭和蕙蘭仔細分別起來，應當可分為
許多“基本種”，但現在缺乏人做這種工作。據我幼時采集植物的經驗說，春蘭在低小
的淺山上便可采到，蕙蘭卻生在更高更深的山中。
壹般人的愛好蘭花，多半為了它的花形特別而且香。如果從植物學上看起來，它還
有許多可供研究的特點：第壹，普通植物有很長的莖，它的莖短小到幾乎看不見，好像
壹股（也稱壹筒）壹股的葉都從根上發生。除非數年之後，葉老死而脫落了，每股葉下
留下壹個小茇頭（種蘭花的稱為後龍頭），可以看出含著不顯著的莖。它生新葉的方法
是：從茇頭旁先生白玉似的芽，生長起來，便發育為壹股葉。
它的根，生得比葉和莖更特別，妳如果用刺刀切下壹薄片，放在顯微鏡下面來看時，
當見根內的細胞裏生著細的壹條條的東西。研究植物學的人會告訴妳，這不是蘭花根內
固有的構造，卻是壹種黴菌，——和稱為根菌（Rhizoctonia）相似的黴菌。許多植物
的根外或根內生著這樣或那樣的菌類，這樣生活著，彼此都有利益，因此稱為“***生”。
蘭花便是和黴菌***生的。
蘭的花，的確很特別，它雖和許多別種單子葉植物相似，有六個瓣，分作內外兩圈
——每圈三瓣，但是詳細的構造是很不同的。外三瓣的形狀差不多，內三瓣的上方兩瓣
（花開大後）形狀也相似，稱為“捧”，下方的壹瓣卻很闊大，向下卷轉，稱為“舌”。
普通的蘭花，舌帶白色，上面有紅點。——春蘭的舌上有壹點或幾點大的紅點，蕙蘭的
舌上有細小的紅點散布著，這樣的蘭花，俗稱為“葷的”，有些蘭花，舌上沒有紅點子，
便稱為“素蘭”。梅花有紅梅和白梅，荷花也有紅荷和白荷，田中的草子（書上稱紫雲
英）偶然也有開白花的，這種開白花的植物，植物學上稱為“素種”，蘭花也有素種，
只是比較地少見，所以也比較地名貴了。
普通的蘭花，花瓣大都狹而且薄，形狀也不大整齊的。但是有些蘭花的花瓣特別闊
大、厚實，這樣的蘭花稱為“荷瓣”。又有些蘭花外三瓣很厚實，中間的壹對捧更厚，
尖端圓形而且向內面兜進，這樣的蘭花稱為“水仙”。又有些比“水仙”更厚實緊湊的，
稱為“梅瓣”。這等蘭花統稱為“奇種”，山裏不容易掘得到的。在春蘭裏，更有素水
仙或素梅瓣，但在蕙蘭裏，素梅瓣和素水仙是極少極少的。
普通的花中，瓣的裏面都生著雌蕊和雄蕊，蘭花的雌蕊和雄蕊呢？它生得非常特別，
要是不費點工夫，竟會不容易尋著。妳只要撥開兩瓣捧，當見中間上方有壹個短柱形的
東西，種蘭花的書籍上稱為“鼻”，鼻的頂部生著黃色塊狀的花粉塊，頂部下方有些凹
入的地方，就是承受花粉的柱頭，蘭花的雌蕊和雄蕊是這樣地結合在壹起的。花開後，
花瓣幹枯脫落，倘若在適當的時期，花粉塊粘在柱頭上，它便會結實。這時候，花瓣下
方的壹部分柄子漸漸脹大，結成壹個長形綠色的果實。這種果實植物學上稱為蒴，俗稱
為“蘭蓀”。經過壹個時期，果實老了，變為黑褐色而且裂開，散出極輕小的種子。這
時候，花的工作就完了。
養蘭說 陶望齡
會稽多蘭，而閩產者貴。養之之法，喜潤而忌濕，喜澡而畏日，喜風而避寒，如富家小
兒女，特多態難奉。予舊嘗聞之，曰他花皆嗜穢而溉，閩蘭獨用茗汁，以為草樹清香無
如蘭味，潔者無如茗氣，類相合宜也。休園中有蘭二盆，溉之如法，然葉日短，色日萃
，無何其壹槁矣。而他家所植者，茂而多花。予就問故，且告以聞。客嘆曰：“誤者子
之術也。夫以甘食人者，百谷也；以芳悅人者，百卉也。其所謂甘與芳，子識之乎？奧
腐之極，復為神奇，物皆然矣。昔人有捕得龜者，曰龜之靈不食也。篋藏之旬而啟之，
龜已幾死。由此言之，凡謂物之有不食者，與草木之有不嗜穢者，皆妄也。子固而溺所
聞，子之蘭槁，亦後矣。”予既歸，不懌，猶謂聞之不妄，術之不謬。既而疑曰：物固
有久而易其嗜，喪其故，密化而不可知者。《離騷》曰：“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
為茅。”夫其脆弱驕蹇□（“銜”中“金”換“玄”）芳以自貴，余固以憂其難養，而
不虞其易變也。嗟乎！於是使童子刈槁沃枯，運糞而漬之，遂盛。萬歷甲午五月廿五日。
韃靼花
作者:托爾斯泰
我穿過田野回家。正是仲夏時節。草地已經割完了，黑麥正要收割。
正是萬紫千紅、百花鬥妍的季節：紅的、白的、粉紅的、芬芳而且毛茸茸的三
葉草花；傲慢的延命菊花；乳白的、花蕊金燦燦的、濃郁襲人的“愛不愛”花；甜
蜜蜜的黃色的山芥花；亭亭玉立的、郁金香形狀的、淡紫的和白色的吊鐘花；匍匐
纏繞的豌豆花；黃的、紅的、粉紅的、淡紫的玲瓏的山蘿蔔花；微微有點紅暈的茸
毛、和微微有點愉快香味的車前草花；在青春時代向著太陽發著青輝的、傍晚即進
入暮年、變得又藍又紅的矢車菊花；以及那嬌嫩的、有點杏仁味的、立即就衰萎的
菟絲花。
我采了壹大束各種的花走回家去，這時，我看見溝裏有壹朵異樣深紅的，盛開
的牛蒡花，我們那裏管它叫“韃靼花”。割草人竭力避免割它，如果偶爾割掉壹棵
，割草人怕它刺手，總是把它從草堆裏扔出去。我忽然想要折下這枝牛蒡花把它放
在花束當中。我下到溝裏，把壹只鉆到花蕊中間，在那兒正睡得甜蜜蜜懶洋洋的山
馬蜂趕走，就開始折花了。然而這卻是非常困難的：且不說花梗四面八方地刺人，
甚至刺透我用來裹手的手巾，——它並且是這樣驚人的堅韌，我得壹絲絲地把纖維
劈開，差不多同它搏鬥了五分鐘的光景。未了，我把那朵花折了下來，這時花梗已
經破碎不堪，並且花朵也已經不那麽鮮艷了。此外，由於它的粗獷和不馴，同花束
中嬌嫩的花朵也不和諧。我惋惜我白白糟蹋了壹枝花，它本來好端端地長地自已位
子置上的，於是我把它扔掉了。“然而生命的毅力和力量多麽驚人，”我回憶折花
時所費的氣力，想道。“它是如何頑強地防衛著，並且高價地犧牲了自已的生命呵
。”
回家的道路，是在休耕的、剛剛犁過的黑土地中穿過的。我沿著滿是塵土的黑
土路往上爬坡。犁過的田地是地主的，非常廣大，道路兩旁和前面斜坡上，除了黑
色的、犁得均勻的、還沒有耙過的休耕地之外，什麽都看不到。犁得很好，整個田
地裏連壹棵小植物、壹棵小草都沒有，——只見壹大片黑色土地。“人是壹種多麽
善於破壞的殘酷動物呵，為了維護自已的生命，他毀滅了多少動物、植物。”我壹
面想，壹面不由地在這片死寂的黑土地裏尋找活的東西。在我前面道路的右邊，發
現壹棵灌木。當我走近了的時候，我認出這棵灌木仍然是“韃靼花”，跟我徒然把
它的花折下並且扔掉的那個壹樣。
這棵“韃靼花”有三個枝杈。其中壹枝已經斷掉了，殘枝象砍斷的胳膊突出著
。另外兩枝每枝都有壹朵花。這兩朵花原是紅的，現在卻變黑了。壹枝是斷的，斷
枝頭上有壹朵汙泥的花搭拉著；另壹枝也塗抹了黑泥，但仍然向上挺著。看樣子，
整棵灌木曾被車壓過，過後才站起來，因此它歪著身子站著，但總算站住了。就好
象從它身上撕下壹塊肉，取了五臟，砍掉壹只胳膊，挖去壹只眼睛，但它仍然站了
起來，對那消滅了它周圍弟兄們的人，決不低頭。
“好大的毅力！”我想道，“人戰勝了壹切，毀滅了成百的草芥，而這壹棵卻
依然不屈服。”
論花與美人---（清）張潮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沈，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起滿，著書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昌適，方有實際；否則
皆為虛設。
看曉妝宜於傅粉之後。
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
未易與淺人道也。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子饒有別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勝於花者，解語也；花之勝於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語
者也。
養花瞻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於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
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
乎。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
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
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遊；無
花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愛慕憐惜。
媸顏陋質，不與鏡為仇，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使鏡而有知，必遭撲破矣。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
，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壹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
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