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在天臺上,城市出落成壹幀筆墨山水,風在招展,我以走神的方式走筆。
如果沒有我的初戀,我可能壹輩子都不能到感受南國的雨。
我們在大壹的寒假“相識”。那時我們只是網上聊友,頭壹個月裏,聊盡了興趣、愛好和人生觀等等扯淡的話題。這之後,她在好友欄裏百無聊賴的刪除了我,而我卻毫不知情的寫了封信給她。
然後,我們便決定了要在壹起。
大二時她做了文學社的副社長,我做了學生會副主席,在寫了上百封的超長情書之後,在交換了青春素顏的玉照之後,我們對紙上談兵的愛情生活索然無趣。於是我搭乘了壹列綠皮車壹路晃晃停停趕到合肥,她在大學寢室裏壹夜心似狂潮挨到天亮。
火車在破曉時到達合肥站。我人生第壹次感受到了南國初秋的雨。那雨遮天蔽日的襲來,清涼而綿密。我在雨中的涼亭下躲避,撥通了她寢室的電話: /
“我到了,等妳!”
半小時後,雨越下越密集,漸漸的,仿佛諸葛亮哭周瑜般的如訴如泣,仿佛孟姜女哭長城般的千愁萬緒,仿佛祝英臺哭山伯般歇斯底裏。這陣勢,完全顛覆了我在戴望舒詩句中,對我初戀出場時的寄托:
“撐著油紙傘,獨自
仿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
壹個丁香壹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撐壹柄逆風飛揚的小傘,身姿搖曳,如淩空劃破雨簾而來。秋風輕易的掀翻了她的裙擺,花白的大腿壹閃而出,仿若倚天亮劍。
我們在校園裏的斛兵塘裏走了又走,驢拉磨子壹般把整個池塘磨成漿水,小雨落落停停,更年期似的的絮絮叨叨。
天黑後我送她回了寢室,她又送我回了賓館。我躺在床上傻傻的發短息給她:妳到宿舍了嗎?
她回復,妳怎麽這麽笨啊? / 日記谷
夜裏起了風,雨水砸在窗外的雨棚上,嘭嘭嘭, 像巨大而結識的心跳。
參加同鄉會的時候,王哥問起我,他說,妳來寧波還適應嗎?吃過什麽苦頭沒?
那時我已然在寧波生活了幾年,吃得下紅膏鹹蟹和醉蝦,聽得懂活色生香的寧波話,自我感覺就像壹套長著雙腳,帶有PID調節的負反饋系統,隨時可以無級變速的響應外在刺激,拖動任何負載。
王哥說,妳們趕上了好時候,現在的寧波幸福又開放。我問,那麽,妳來幾年了?王哥說,二十年了。
王哥說,二十年前他孤身遠離家鄉來寧波創業。他在鄞縣的壹家小村裏租了廠房,雇傭當地的村民開模具加工廠。那時的寧波還是壹個閉塞的南方小城,村民們管外地人叫做“外國人”,小廠就建在村落裏,壹來二去,眼紅的痞子就鼓動村民到他廠裏來尋釁滋事。
王哥說,那壹年,來了幾十號的小痞子,拿著鋤頭、鐵鍬,不由分說,要沖進廠房打砸。他帶著兩個工人守著在廠門口,金剛怒目般蹈死不顧。天上下著小雨,王哥像港臺劇裏古惑仔壹樣抄起兩個酒瓶子,豁然對撞——由於沒有經驗,他完全不像電影上那般瀟灑,碎玻璃茬子割破他的手掌,雨中,他用兩只血手,緊緊的攥住兩只“玻璃刀”。
“來壹個我紮壹個,來壹雙我賺壹個。”
王哥敘述時,並未狠得咬牙切齒。他口氣溫吞,更像是在談壹場“買壹贈壹”的合同。
我眼前的這個男人,目光睿智,皮膚白凈,由於接下來即將爆發壹場血雨腥風,我迅速腦補了《壹代宗師》的開場打戲。王哥化身葉問,在雨中,他閃轉騰挪,用兩個沾滿玻璃碴子的酒瓶將壹票小痞子打的雞飛狗跳,膿血橫流,雨水滑過他的臉頰,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將酒瓶子放在地上,喝道:來吧!我要打十個!
我問,那究竟打得怎樣?
他說,就這樣和幾十個人對峙著,雙方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眼看著大雨跟蓋澆飯似的潑下來,帶頭的小痞子沖了進來。王哥揮舞酒瓶子,壹陣猛劃拉,又把小痞子逼了出去,如是幾次,片警們拍馬駕到,小痞子怏怏散盡,王哥也終於癱倒在雨中。
這個結局並未爆出彩蛋,我卻聽得熱血沸騰。二十年過去了,同鄉的王哥成了鄞州區的知名企業家和納稅大戶,二十年過去了,他用周作人《雨天的書》裏壹般的句子,平靜的不帶壹絲火氣的語氣跟我復述著當年的雨。
那場大雨,駕著淩厲的風,下得鋪天蓋地,那場大雨,裹著時光的揚塵,在江湖中匿光?|跡。
大三的那年的暑假,我參加了壹個赴河北趙縣的社會實踐小分隊,深入趙縣貧困地區進行支教活動。
我們在壹個黃昏到達了趙縣,中學裏已經放了暑假,校長把我們安頓在學生寄宿的土坯房裏。查看了地形以後,我和老師商量,最終選擇到“小瓦房”的教室裏睡覺。沒有床鋪,我們就把課桌、凳子拼成壹張大通鋪,男生、女生各睡壹間,各滾壹床。
於是所謂“支教”,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支桌睡覺”,白天我們沒心沒肺的在莊家地裏糟踐麥稈,偷有名的趙縣雪花梨到集市上換西瓜;夜裏集體出動去扣白楊樹上的“知了猴”,然後壹邊在操場上燒烤“知了猴”,壹邊得瑟聳人聽聞的鬼故事。
那年我們21歲,青春茂密而蔥郁,像施了鉀肥的植物壹般跳竄。
臨行前的最後壹晚,帶隊的小麗老師決定帶我們去村口的壹家小飯館裏解饞。那天,小飯館裏剛燉了壹鍋排骨,香得我們的十二指腸直往外蹦?。天氣悶熱得厲害,男生在裏屋,剝光了上衣,大塊大塊的啃起排骨。女生在外屋,沒剝光上衣,壹樣大塊大塊的啃起排骨來。壹鍋排骨瞬間見底。
小麗老師善良而美麗,她是我從前高中的師姐,只大我三歲。我和她壹起找到了同樣善良而美麗的飯店老板娘,苦口婆心的談了半天,最後把他們壹家人用作晚飯的排骨也買了過來,總算讓同學們解了饞。
晚飯沒吃完,妖風大作,黑雲壓城,花生米大小的雨點砸下來,瞬間就把村裏的黃土路澆得稀軟。由於搶了東家的排骨,實在沒臉繼續賴下去避雨,小麗老師買單後,我們便壹起沖進雨簾。
男生在前,女生在後,黃泥路像壹條濕滑而粘稠的舌頭,舔壹下腳板便能吸住它。沒跑幾步,就陸續有同學把鞋子陷進泥水裏。這之後,有幾個女同學迅速的爬上了男生的後背,再之後,男生把鞋子別在腰間或攥在手裏,壹路轉移婦女兒童似的,滾回了根據地。
回到教室,衣服已經完全濕透。由於壹場暴雨迅速拉近了苦逼而矜持的男女關系,大家各自換好衣服,又意猶未盡的鬼混到了壹起。
我們在教室中央用破書本和爛凳子升起壹對篝火,濕衣服晾在篝火的壹側。女同學拿出最後珍藏的零食和男同學圍坐在壹起,沒有知了猴,也不講鬼故事,那天夜裏。我清楚的記得,我們壹直在大雨的背景裏唱歌,唱破了喉嚨,唱跑了調,唱得心裏直癢癢。
那是生命最好的好時光,那是青春最大的壹場大雨。
火光裏,我問小麗老師:妳在想什麽?小麗老師說,我想找個像妳壹樣的男人。妳呢?
我說,我想死在這個下雨的夜裏。
那年我21歲,跳竄的青春粉嫩而挺拔,像壹粒倔強的乳頭。
後來的後來,我的初戀告訴我:我們究竟不合適,還是分了吧,雖然我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愛情。
後來的後來,王哥告訴我:現在長了年紀,人變得貪圖安逸,再也沒有緊握玻璃刀以壹當十的勇氣。
後來的的後來,小麗老師終究也考研離去,漸漸的沒有了任何消息。
趙縣的最後壹個清晨,中學宿舍的毛坯房在暴雨中坍塌。我們睡在小瓦房的教室裏,幸運地毫發無損。幸運地直到今天,直到壹場場大雨的夜裏,我們都再也不能活在那火光沖天的青春裏。
下雨天,時光變得很柔軟。城市在迷離中若隱若現。遠在遠方的風吹來,像思念壹般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