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秦淮河
作者/徐禎霞
最初了解秦淮河，是在讀杜牧的《泊秦淮》。杜牧在詩中寫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後庭花》是壹首曲子，據說是南朝陳後主所作，被後人稱作是“亡國之音”。
讀罷這首詩後，我就覺得秦淮河這個地方不壹般，它壹定有過許多不尋常的故事，於是就對這個地方產生了深深的好奇，好奇久了，便成了壹種向往。
秦淮河是壹條怎樣的河？它都有著怎樣的故事，它和女人有什麽關系，她們都是壹些什麽樣的女人，那些與這條河流有關的女人，她們都有著怎樣的愛恨情愁？凡此種種，都讓我思緒起伏，遐想聯翩。
秦淮河喲，秦淮河！
後來，在書典中知道了壹些關於秦淮河的故事，秦淮八艷中的李香君、柳如是、顧橫波，以及寇白門、陳圓圓等等，被人譽為“秦淮八艷”的女子們，她們的愛與恨，悲與歡的人生故事。這條河因為女人而出名，而這些女人在生活卻飽受了摧殘和磨難，她們都是才藝雙絕的女子，可是她們的命運卻無比的辛酸與坎坷。人常曰：“紅顏多薄命。”難道紅顏真有錯？女子有才不是罪，女子有貌也不是罪，可是在那個男權統治壹切的社會，女子除了賣笑與賣藝，供男人享樂，似乎便再沒有別的價值，她們的所有的壹切都寄附與依附在男人的身上，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體現她們的價值。男人青睞於她們，她們的生命便有了意義，離開了那些主宰和統治社會的男人，女人便壹無所是，壹物無依，這就是她們的命，她們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力，她們沒有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和平臺，她們就像是壹株弱柳，壹葉浮萍，壹片隨風飄零的樹葉，任憑歲月雨打風吹去。
這些女子，個個琴棋書畫俱佳，詩詞歌賦皆通，她們吟詩作畫，賦詩弄文，聲樂歌弦，樣樣出彩，才情不讓須眉，可是她們只能寄身於青樓，金粉胭脂地，只能以賣笑為生，供男人享樂，她們也有情，她們也有愛，可是她們卻常常身不由已，在男人的角逐中，成為金錢權力下的犧牲品。
馬湘蘭，擅畫且精通音律，壹個極聰敏靈秀的女子，與王百谷的愛情經歷了千般磨難，壹度曾欲委身於做燈籠的秦師傅，可是就在馬湘蘭準備以身相許時，秦師傅卻拒絕了她，可憐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孤單壹生，最後零落成泥。
陳圓圓，壹代昆曲歌妓，才貌不凡，卻命運多桀，壹生顛沛流漓，飽嘗辛酸，被壹個又壹個的男人賞玩，到最後卻成了禍國紅顏，背上了千古罵名。
寇白門，壹介女兒身，卻有著俠骨柔腸，巾幗不讓須眉，可惜女兒縱有濟世之誌，卻無報國之門，在亂世之時，仍能堅守自己高潔的品行和操守，令男兒汗顏。
李香君，壹個癡情女子，為了護衛自己與候方域堅貞的愛情，血濺桃花扇，壹把桃花扇，凝結著壹個青樓女子和文人才子緾綿哀怨悲淒的愛情故事。
……
其實，秦淮女子遠不止“秦淮八艷”裏所羅列的那些，“秦淮八艷”是清代的壹個畫家畫出了其中的八個青樓女子，讓她們得以盛傳，而在當時，金陵名流薈萃，佳麗如雲，其響譽秦淮河的女子有二十多位，余氏《板橋雜記》中有記載。
當那些女子壹個個從歷史中走來，又在紅塵中遠去，給我們留下了壹段又壹段的悲情往事，她們是纖弱的，她們卻又是堅強的，充滿著血性的，雖寄身青樓，卻有著高潔的品質和做人的風骨，在那個時代，她們沒有社會地位，但是她們壹樣活得鏗鏘有聲，她們最終以她們的氣節和才情贏得了人們的敬仰和尊重，於是壹個個風塵女子讓歷史有了發人深省的味道。
歷史已在遠去，但這些女子卻從歷史中跳了出來，她及她們用壹腔悲情和辛酸的人生打動著壹撥又壹撥的人們，讓他們越千山，涉萬水，來到秦淮河，尋覓她們的芳蹤，並為此留連而慨嘆。
同為女子的我，對於她們，除了欽佩，更多的是敬重，壹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敬重。於是，便希望會有機會親臨秦淮河，憑吊壹下這些在紅塵中遠去的女子，這些值得我尊重和敬仰的青樓女子。
我是壹個北方人，處在四面環山的大秦嶺中，因而，南方相距我就甚遠。
有路途的遙遠，也有心理距離上的遙遠。
當然，最主要的是我不是壹個生活優越的人。我很少有坐飛機的機會，手上也沒有充裕的鈔票，囊中羞澀，便使我的希望壹次壹次地擱淺。
於是，秦淮於我，壹直是壹個夢，壹個遙遠而不曾親臨的夢。
此次受邀去江蘇參加壹個散文筆會，這種想法便開始萌動。
雖然，受邀的地方並非南京，但是因為秦淮河，促成了我這次南京之行。
我是自常州到南京的，坐動車壹個小時，到達南京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我找了個地方將行李放下，便直奔秦淮河。
朱自清寫過壹篇《漿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因為對於秦淮河的好奇，這篇文章我反復地閱讀過，在那篇文章裏，秦淮河是沈寂悲淒蕭瑟的，在朱自清的眼裏，也見到了秦淮河的女人，但那是兜售生意的歌女，也有為生活所迫的妓女，她們只是在乞討壹份生活，與情趣優雅才情美麗都無關，更與家國情仇無關，秦淮河的夜晚，除了那壹個個女人，便只有那壹盞盞燈籠的光亮，而那燈籠的光亮也還是昏的黃的暗淡的。在彼時，秦淮河的繁華不再，秦淮河的優雅不再，秦淮河裏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不再，空留壹河冷月與清輝，那是壹九二三年八月的壹個夜晚。
站在文德橋上，我俯視秦淮河，秦淮河上華燈初啟，霓虹閃爍，盡顯繁華，那些畫舫和搖櫓壹序兒的排開，在等待著遊人的光顧，河對岸的照壁上鑲嵌著兩條巨大的金龍，二龍戲珠態，燈光透過龍體，放射出金黃色的光芒，二龍戲嬉，淩駕於祥雲之上，壹派祥瑞之態。
這時，我就在想，秦淮河的水為何會這樣豐沛，是不是都和秦淮河的女子有關？
十裏秦淮，如此綿長；十裏秦淮，如此浩蕩；十裏秦淮，層次了多少人家；十裏秦淮，望穿了多少淚眼；十裏秦淮，又決別了多少愛戀？
我的心也隨著那船兒在波浪起伏的河水中叠宕著。這十裏秦淮的繁華，可是那些青樓女子的胭脂染紅的，可是她們的血和淚染紅的？這流光溢彩的秦淮河，裏面浸透著多少女子的辛酸悲情與慘烈？這些女子，她們都是壹些至情至性的人，她們渴望真情，渴望白首相攜的生活，可是她們的愛卻非常短暫，如曇花壹現，而她們的愁卻是無盡的，在光陰和時間的年輪中消殞，甚至是青絲熬成白發，這些風華絕代的女子，嘗盡了人情冷暖和世事的艱辛。
秦淮女兒喜，盼得郎君芳心許；秦淮女兒愁，此情可能***白首；秦淮女兒悲，夢斷天涯雁分飛。她們的壹腔真情，最後卻換來的是斑斑淚，滴滴血。
秦淮河兩岸有很多的夾竹桃，都長得非常的茂盛，有粉紅色的，有雪白色的，壹河兩岸，比比皆是，這是金陵的特色，也是秦淮河的特色。在我的記憶裏，夾竹桃都是和女人有關的。記得在很多年前看過壹個電視劇，劇裏的主人公是壹個女子，壹個才貌雙佳的女子，嘴角微俏，臉上有壹對可愛的小酒窩，經常著壹身旗袍，知性且溫婉，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在她的窗前，就有壹叢很茂盛的夾竹桃，劇中的很多情節都和夾竹桃有關，而這個女子最終卻被那個她深愛著的男子所拋棄，在壹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女子吞食了大量的夾竹桃葉，離開了人世。
秦淮河邊的夾竹桃，讓我想起了電視劇裏的女子，也讓我想到了秦淮舊院裏的女子，這麽多的夾竹桃，會不會是秦淮河的女子用淚水養出來的，要不然，它們何以會長得如此蓊郁和翠綠？秦淮河，壹條用淚水澆灌的河水，壹個彌漫著胭脂水粉的河水，壹條流淌著愛怨糾結的河水，從大明朝流來，壹直流到今天。
這些夾竹桃叢生的地方，想必便是桃葉渡了。我沒有找導遊，只是想靜靜地感受壹次夜色下的秦淮河，因為秦淮河的往事我已諳熟於胸，此次前來，我只是想借這條河遙祭壹下這些秦淮女子，在故事的生發地與她們壹晤，靜靜地感知壹回她們的悲歡往事和風塵人生，憑吊那些已逝的魂靈。女子如此，壹生亦不算枉然！
而今，在這條河上，已沒有了這些另類的女子，紅燈區不再，歌樂聲弦不再，只有岸邊的夾竹桃花在端莊地開放，向人們敘說著那壹幕又壹幕的悲情往事，在往事的追憶中，那些女子的淚水匯成了汩汩的秦淮河，在歲月的軌道中肆意地流淌，粉飾著太平。這條曾經是達官貴人王子侯孫文人才子留戀往返緾綿其中的秦淮河裏已不再有那些賣笑與賣藝的風塵女子，她們已經成為歷史的壹個縮影。現在，這兒已經是壹個公然開放的旅遊景區。看，壹河兩岸遊人如織，賓客雲集，霓虹叠起，壹片盛世錦繡繁華。如今的秦淮河，能有如此旺的人氣，是得益於那些秦淮女子的，是她們用她們的生命乃至鮮血鍛造的傳奇，為秦淮河增添了經久不衰撼人魂魄的藝術和人文魅力。
在槳聲裏，耳邊似乎又響起：“烽火狼煙，河山半壁殘，秦淮十裏風流散。青樓黯，何須嘆？正是男兒馳騁時，羨煞紅顏！飲馬大江邊，請君聽陣陣，琵琶輕彈。”這是寇白門琵琶彈唱的壹首曲子，此曲道出了寇白門報國無門的無奈與幽思。
秦淮女兒，豪情不輸男子，卻空落珠淚漣漣，唯有仰天長嘆，寄情筆端。壹世風華，盡被雨打風吹散，雲煙過處，已是經年。
（註：此文曾刊發2016年《都市》第10期“散文頭條”，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
?徐禎霞出版的文學著作?
作家簡介
? 徐禎霞，女，筆名秦揚、徐禎燮，號“紅蓮居士”，陜西省柞水縣人，漢語言文學本科學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29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陜西省文化廳百名優秀文化藝術人才，陜西省委宣傳部重點文藝作品創作作家。陜西散文學會理事，陜西散文鄉土文學委員會副主任，陜西散文評論委員會副秘書長，商洛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散文雜文委員會主任），商洛市青年作協副主席，商洛市散文學會副會長。曾掛職南京市高淳區文化館副館長。陜西路遙讀書會常務副會長，陜西真元文學社名譽社長，商洛女子詩社顧問。《陜西文壇》主編、《商洛文學》主編。2008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已有2000余篇文學作品刊發《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散文選刊》《北京文學》《散文百家》《美文》《延河》《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天津文學》《山西文學》《飛天》《時代文學》《都市》《朔方》《雪蓮》《歲月》《陽光》《牡丹》《海燕》《東京文學》《延安文學》《高中語文天地》《小品文選刊》《海外文摘》《中學生文摘》《第二課堂》《語文報》《思維與智慧》《百花園》《知音》《三聯生活周刊》《中國青年報》《中國紀檢監察報》《中國文化報》《文藝報》《中國藝術報》《人民日報》及《人民日報》海外版、香港《大公報》《澳門日報》美國《僑報》、澳大利亞《翻譯中國》等各類雜誌報刊，60余次獲獎，公開發表作品500余萬字，作品入選20多部散文、詩歌、小說選本，多次入選中高考語文試題和各類學生教輔讀物。出版著作《煙雨中的美麗》《生命是壹朵盛開的蓮花》，分別入評第十屆中國兒童文學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上中國南京和西安全國圖書博覽會，其中《煙雨中的美麗》入編“青少年課外讀物百部文庫文學篇”，《月照長河》於2020年出版，由著名作家賈平凹題寫書名，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作序，由中國散文學會組織出版，作為青少年上架圖書面向全國銷售。
處女作《煙雨中的美麗》、代表作《牛背梁上望長安》、成名作《夜泊秦淮河》和《棣花之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