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的宗旨是指出壹種永恒的精神信仰,如黑塞在《荒原狼》中所寫的:“只有在兩個時代的交替,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那種“經歷過靈魂死亡”,仿佛生錯了時代的感覺,其實是因為生在了兩個時代的交替之中。
有理由說,哈勒的精神危機和疾病並不是個別現象,而具有壹定的典型性和時代特征。正像作者借出版者的口所說的那樣, “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做某個可憐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態幻覺,那麽我就要考慮是否有必要公之於眾,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這是壹個時代的記錄?哈勒的心靈上的疾病並不是個別人的怪病,而是時代本身的怪病,是哈勒那整整壹代人的精神病。”著名評論家漢斯·邁耶爾在《論荒原狼》壹文中也已指出, 《荒原狼》和荷爾德林的《許佩利翁》、海涅的《德國———壹個冬天的童話》以及亨利希·曼的《臣仆》壹樣,是“壹部批評德國狀況的小說”。黑塞生活的時代,正是資本主義進入帝國主義階段,各種社會矛盾進壹步激化。黑塞看到這個制度正在走向沒落,也感到壹個新時代正在到來,但他對這個新時代既沒有明確的概念,也沒有正確的認識,他既反對美國的典型的資本主義制度,又不贊同布爾什維克革命和蘇維埃制度。他的主人公哈勒就是那種“處於兩種時代交替時期的人,他們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無辜,他們的命運就是懷疑人生,把人生是否有意義這個問題作為個人的痛苦和劫數加以體驗”。
按照黑塞的看法,技術的發展,機器的使用,使社會越來越物化,“越來越掃蕩著創造精神的最後巢穴,美國化的機器喧鬧聲總是站在暴力壹邊反對靈魂,站在死神壹邊反對生命”,使人成為機器的奴隸。在這種“技術與金錢的時代,戰爭與貪欲的時代”,人們崇尚物質,崇尚技術,追求赤裸裸的物質利益,精神道德不受重視,傳統文化和人道思想遭到摧殘。像哈勒這樣正直的知識分子與嚴酷的現實發生沖突,他們既不願同流合汙,又看不到改造社會的出路,看不見群眾的力量。 但哈立·哈勒的思想矛盾不僅存在於他與社會外界環境的沖突中,還存在於他內心自身的不協調,不壹致。“荒原狼”與“赫爾米娜”邂逅正是在他無路可走的時候。被死亡追逐得無路可逃的“荒原狼”在酒館壹碰到“赫爾米娜”,就把“赫爾米娜”當作了上帝:“赫爾米娜”的聲音不僅悅耳,而且還充滿關心和理解。壹但“荒原狼”在魔幻劇場中發現“赫爾米娜”不是拯救自己的上帝(她赤裸裸地跟帕勃羅睡在壹起),就毫不猶豫地用刀殺死了她。儼然再壹次上演了人類殺死上帝(自己所相信的)的那壹幕。
哈勒的知識分子與嚴酷的現實發生沖突,是他與外部世界的矛盾。他的內心也充滿矛盾,他既有人性,又有獸性,既有高尚光明的壹面,又有庸俗陰暗的壹面,他憎恨小市民,又習慣於小市民的生活;他憎恨秩序,又擺脫不了秩序。他在魔劇院中剖析了自己的靈魂,看見自己分裂為無數個自我。他發現馴獸師、部長、將軍、瘋子在他們的頭腦中想得出來的思想也同樣潛藏在自己的身上,也是那樣可憎、野蠻、兇惡、粗野、愚蠢。他聽見莫紮特的笑聲,於是決心把邪惡忍受到底,再次遊歷自己的內心地獄,凈化自己的靈魂,以求得心靈的和諧統壹。可以說,《荒原狼》是為了凈化靈魂的目的而寫下的壹部小說。
在這技術與金錢橫流的時代,在這暴力與功利橫行的時代,知識者的仿徨歧途與迷惘失蹤,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然而又不僅如此,除了時代精神危機外,還有人性本身永恒的危機,後者不過在前者的刺激誘發之下更加劇了人生的動蕩感。在維持信仰的同時,只有真正的人,才會具備著所呼籲和渴望的壹切。《荒原狼》是不朽的,它的不朽烘托出了德國作家黑塞燈塔式獨特的人格魅力。這部小說強調的是個性和孤獨,抒寫的重心是浪漫而無羈的個人問題和情懷,在婉約中緊扣著時代的命脈。 這也是壹個內在的信仰問題。作家黑塞自己就曾指出,《荒原狼》的宗旨是指出壹種永恒的精神信仰,在維持信仰的同時,揭露出那個時代對精神的蔑視,以及這種蔑視對於那些具有高度文化、高度精神修養者的斫喪。只有真正的人,才會具備著所呼籲和渴望的壹切。
另外,《荒原狼》不僅是壹本以凈化靈魂為目的的書,也是壹本發出“卡桑德拉警告”的書。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德國,民族沙文主義十分強大,軍國主義和復仇情緒擡頭。黑塞通過主人公的口指出,人們並沒有從第壹次世界大戰中吸取教訓,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熱心地準備下壹場戰爭,成千家報紙、雜誌,成千次講演、公開的或秘密的會議在宣揚虛假的愛國主義,煽動復仇情緒。“我的同胞中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種報紙,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聽到的都是這種調子,他們每天被灌輸、被提醒、被煽動、被攪得不滿和發火,這壹切的目的和結局就是爆發壹場戰爭。”然而,黑塞充滿恐懼的警告沒有被傾聽,反而遭到輿論的嘲笑。 《荒原狼》是壹部充滿了狂暴幻想、具有表現主義色彩的小說。黑塞在小說中大量運用了夢幻形式,把第壹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壹個中年歐洲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黑塞熱愛大自然,厭倦都市文明,運用意識流的嫻熟技巧,文筆優美細膩, 小說幻想色彩濃郁,象征意味深遠,被認為有“超現實主義”風格。托馬斯·曼稱它為“德國的《尤利西斯》”。
《荒原狼》與黑塞的其他小說不壹樣,它明顯地體現出壹種德國特色的艱澀的抽象哲思,乃至大膽的心理意識流手法的運用。與《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中表現出詩音的淙淙流淌與哲思的婉轉悠揚不同,與《在輪下》中表現出的成長之痛與淡淡哀傷也有異,這裏呈現出的,是整個時代的病癥與病人的哀號,那種急促的探尋與困頓的掙紮,多少有“困獸猶鬥”的意味在內。
與黑塞其他小說相同的是(也像他所有散文和詩歌)那樣,這部小說同樣拒絕的是集體的強制力量,強調的是個性和孤獨,抒寫的重心是浪漫而無羈的個人問題和情懷。如許確切無疑的傾向又謂直捷了當,直奔、直刺、直點。這總會使人想到艾略特的長詩《荒原》,兩者在喻指方面是壹脈相承的,只是壹個熱烈而浪漫些,壹個理智而清冷些,但均在婉約中緊扣著時代的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