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壹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賞析:
李白懷才見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心情是孤寂苦悶的。但他面對黑暗現實,沒有沈淪,沒有同流合汙,而是追求自由,向往光明,所以在他的詩篇中多歌頌太陽和詠月之作。太陽是自然界中光明絢麗的形象,明月是清澈純潔的象征。尤其是明月,清新、明麗、寧靜、溫柔,因而詩人和它相親相近。在這首詩中,詩人還進壹步把明月引為知己,對月抒懷。詩篇突然而起,直抒胸臆,表達壹種孤獨寂寥的思想感情。這種孤寂之情無法驅遣,於是詩人以奇特的想象,生動的描寫,把明月作為知音,相邀對飲。同時還異想天地把自己的身影,也看作有情有知的同類,邀其***酌。表面上有明月相伴,身影相隨,好象並不是獨酌,但月不解飲,影徒隨身,這就更加突出了詩人的孤獨感,正如孫洙所說:“題本獨酌,詩偏幻出三人。月影伴說,反復推勘,愈形其獨。”(《唐詩三百首》卷壹)因為世少相知,詩人不得不以明月、身影為伴,向月而高歌,對影而起舞以排遣自己深沈的郁悶。結聯進而要和明月、身影永遠結成忘情好友,將來在邈遠的碧空中相見遨遊。這表現了詩人對汙濁現實的強烈不滿,在孤獨中向往自由和光明。 這首五言古詩,構思新穎,想象奇妙,情致深婉,是李白抒情詩中別具神韻的佳作。
子夜吳歌
長安壹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賞析:
傑出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在他的創作實踐中,十分註意向漢魏六朝的民歌學習,從中獲得豐富的養料,充實和發展自己的創作,這首《子夜吳歌》就是詩人向民歌學習而又有所創造的例證。 《子夜吳歌》是六朝時南方著名的情歌,多寫少女熱烈深摯地憶念情人的思想感情,表現非常真誠纏綿,李白正是掌握住了這種表達感情的特點,在本詩中成功地描寫了閨中思婦那種難以驅遣的愁思。“長安”兩句寫景,為抒情創造環境氣氛。皎潔的月光照射著長安城,出現壹片銀白色的世界,這時隨著颯颯秋風,傳來此伏彼起的搗衣聲。搗衣含蘊著思婦對征人的誠摯情意。“秋風”兩句承上而正面抒情。思婦的深沈無盡的情思,陣陣秋風不僅吹拂不掉,反而勾起她對遠方丈夫的憶念,更增加她的愁懷。“不盡”既是秋風陣陣,也是情思的悠長不斷。這不斷的情思又總是飛向遠方,是那樣執著,壹往情深。最後兩句思婦直接傾訴自己的願望,希望丈夫早日安定邊疆,返回家園和親人團聚,過和平安定的生活,表現了詩人對勞動婦女的同情。這首民歌氣味很濃的樂府詩,樸素自然,流麗婉轉,真切感人。
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賞析:
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曾說自己早年東遊揚州,不到壹年光景,“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可見李白是壹位輕財重義,交遊極廣的詩人。這次,當他即將離開金陵,前往揚州時,朋友相送,在餞別的酒度上,李白寫了這首詩,作為臨別紀念。這些來相送的“金陵子弟”,不過是些年輕的朋友,彼此雖意氣相投,但在政治理想上未必壹致,因此這首詩就很不好寫。說多了虛詞,沒有實際內容,只能流於淺薄、空泛。然而朋友相處,壹旦分離,總是令人留戀的。現在如此寫來,恰到好處,它真誠地表達了詩人對友情的珍重。詩的開頭兩句,就寫得很歡暢、豪爽,形象生動,意境豐美。暮春三月,楊花飛舞,金陵酒肆,吳姬勸嘗。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無論是“欲行”還是“不行”的人,都是興奮的、愉快的。所以接下去的兩句,用敘述的語言,簡潔、明了地總寫壹筆惜別的熱烈場面。這符合青年人的性格特點,也表明了朋友之間的美好情意。於是最後兩句,以設問方式,用眼前景物,十分貼切而自然地抒發了這離情別意的深切: 請朋友們不妨問壹問啊, 向東奔流而去的滔滔江水, 我們惜別的情意和它相比, 究竟是誰短啊又誰長? 如此作結,不僅形象生動,巧思巧妙,而且情真意切,余韻悠然。全詩語言清新流利,具有質樸的民歌風味,是李白詩中的名篇。 謝榛說:“太白《金陵留別》詩:‘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妙在結語。”(《四溟詩話》)
行路難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賞析:
《行路難》***三首,是李白天寶三年(744)因遭讒毀而離開長安時作的。這是其中的第壹首。李白在這首詩中,以滿腔的悲憤,深深的感嘆著世路的艱難,從而抒發了他久久郁積於心的痛苦和憂傷。壹向嗜酒成癖的詩人,面對這“金樽清酒”,竟然喝不進了,“玉盤珍羞”,也咽不下了,拔劍四顧,心意茫然。雖然壯誌猶在,但是啊,欲渡黃河,冰已塞川;將登太行,雪又滿山。人生世路,竟是這樣難以逾越的艱難險阻。道路縱然如此崎嶇,詩人也並沒有就此意冷心灰,還是希望將來能有壹天,象姜尚遇文王、伊尹見商湯那樣,做出壹番宏偉的事業。可是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這是怎樣撕裂人心的壹聲吶喊。它深刻地揭示了壹個有抱負的詩人,在那政治黑暗的封建時代,是怎樣的欲罷不能而又前路茫茫啊。最後兩句,雖然是以豪邁的氣概,寫出了對美好理想的憧憬,但這畢竟只是壹種渺茫的希望。現實與理想的深刻矛盾,構成了這首詩的基調,它支配著詩人在難以平靜的感情的激流裏,急劇地起伏跳蕩,發出了巨大的轟鳴,形成了壹種波瀾壯闊的雄偉氣勢,扣人心弦。 這首詩語言高華,但又自然明暢,音節高亢,但又抑揚宛轉。在短短的篇幅裏,用了許多色彩濃重的字眼,化成了壹個個鮮明突出的形象,如“金樽”、“玉盤”、“冰川”、“雪山”“碧溪”、“紅日”、“雲帆”“滄海”,把詩人的感情映襯得更加熾熱而強烈。悲歌慷慨,於抑郁中沖出了奔放不羈的豪情,這正是李白詩歌浪漫主義藝術的特點和感人力量。
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賞析:
這是壹首抒寫宮女怨情的詩。在封建社會裏,皇帝“後宮佳麗三千”,該有多少無辜的少女,長年被幽閉在深宮之中,度著那淒涼的歲月,遭受那難以忍受的折磨和摧殘啊。李白在這首詩中,從壹個側面反映了她們的不幸生活,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詩的開頭兩句,寫這位宮女久久佇立階前,以致夜露浸濕了她的羅襪,冰涼冰涼的,這才把她驚醒。壹個“侵”字,把宮女凝思忘情的癡呆形象,生動地烘托了出來。在這寂靜的深夜裏,這位宮女在凝思什麽?壹個孤獨的少女,她該凝思什麽,又能凝思什麽啊。無限憂傷、抑郁和苦悶的心情,通過這十個字所描繪的形象,鮮明地表現了出來。當她意識到夜露侵肌,轉身返回室內的時候,室內也同樣是冰涼冰涼的。“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放下簾子,是為了擋住寒氣的侵襲,可是透過疏簾,那明晃晃的秋月又正照射著,又該增添多少愁緒啊。她在那裏呆呆地望著和她相伴的孤月,通宵不眠。這裏沒有正面著壹怨字,而是通過形象本身的細節描寫,抒發了宮女的深深怨情,正是這首詩的藝術特色。
清平調三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壹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任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沈香亭北倚闌幹。
賞析:
《清平調詞》三首,是李白於天寶初年入長安供奉翰林時所作。李白到長安後,受到玄宗非常的禮遇。玄宗曾親自“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禦手調羹以飯之”(李陽冰《草堂集序》)。把李白置於翰林院,賜以天馬駒,宮中宴會,玄宗巡遊,都讓李白陪侍左右,真是直上青雲。李白對唐玄宗的禮遇,以及當時的生活也是感到滿意的,所以寫了壹些思想內容貧乏,歌詠宮廷生活的詩篇。這三首《清平調辭》,就是玄宗和楊貴妃在興慶宮沈香亭前賞牡丹,李白奉命而作。 第壹首是贊頌楊貴妃的美麗。起句連用兩個比喻,壹比楊貴妃的服飾,壹比她的容貌姣美。通過兩個貼切的比喻就把楊貴妃的形象勾畫出來。次句進壹步用牡丹花帶露顏色更鮮艷,來形容楊貴的艷麗和光彩照人。第三句筆鋒壹轉贊頌象楊貴妃那樣的麗質和姿容,只能在神仙所居的“玉山”見到。結句更壹層說明楊貴妃有如“瑤臺”仙女,只應在皎潔的月光下於“瑤臺”中相遇。全詩以妥貼的比喻,奇妙的想象竭力描繪、歌頌楊貴妃之美。 第二首寫楊貴妃因貌美而得寵。首句以帶露香艷的牡丹花來比楊貴妃,但又含有牡丹花承露,也好象楊貴妃受玄宗寵幸壹樣。次句用楚王和巫山神女相會的夢境,來襯托楊貴妃被玄宗寵愛之深。巫山神女和楚王只是夢中歡會,而現實中的楊貴妃則是“三千寵愛在壹身”。最後兩句又用趙飛燕受寵於漢成帝和楊貴妃相比,贊美楊貴妃遠勝趙飛燕。這樣層層遞進,步步深入,既頌揚了楊貴妃,又突出了她備受恩寵。 第三首正面寫玄宗對楊貴妃的無比寵愛。首句寫玄宗和楊貴妃***賞牡丹,但詩人突出玄宗對名花和有“傾國”之美的楊貴妃的歡愛,同時還包含著只有“名花”才能和楊貴妃相配,只有“傾國”之色的楊貴妃才配得到玄宗寵幸之意。次句明確點出唐玄宗面對“名花”和“傾國”佳麗的歡悅愜意。第三句具體敘寫只有名花與美人,能消除唐玄宗的春愁春恨。結句寫賞牡丹的地點和唐玄宗倚著闌幹欣賞的神態。 這三首詩反復歌詠楊貴妃的美麗和唐玄宗的宮廷生活,雖寫得雍容華貴,但實際上表現了李白這壹時期作為宮廷侍臣的庸俗方面。
《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壹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綠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賞析
這是壹首記夢詩,也是壹首遊仙詩。意境雄偉,變化惝恍莫測,繽紛多采的藝術形象,新奇的表現手法,向來為人傳誦,被視為李白的代表作之壹。
這首詩的題目壹作《夢遊天姥山別東魯諸公》,作於出翰林之後。天寶三載,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這是李白政治上的壹次大失敗。離長安後,曾與杜甫、高適遊梁、宋、齊、魯,又在東魯家中居住過壹個時期。這時東魯的家已頗具規模,盡可在家中怡情養性,以度時光。可是李白沒有這麽作,他有壹個不安定的靈魂,他有更高更遠的追求,於是離別東魯家園,又壹次踏上漫遊的旅途。這首詩就是他告別東魯諸公時所作。雖然出翰林已有年月了,而政治上遭受挫折的憤怨仍然郁結於懷,所以在詩的最後發出那樣激越的呼聲。
李白壹生徜徉山水之間,熱愛山水,達到夢寐以求的境地。此詩所描寫的夢遊,也許並非完全虛托,但無論是否虛托,夢遊就更適於超脫現實,更便於發揮他的想象和誇張的才能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詩壹開始先說古代傳說中的海外仙境——瀛洲,虛無縹緲,不可尋求;而現實中的天姥山在浮雲彩霓中時隱時現,真是勝似仙境。以虛襯實,突出了天姥勝景,暗蘊著詩人對天姥山的向往,寫得富有神奇色彩,引人入勝。
天姥山臨近剡溪,傳說登山的人聽到過仙人天姥的歌唱,因此得名。天姥山與天臺山相對,峰巒峭峙,仰望如在天表,冥茫如墮仙境,容易引起遊者想入非非的幻覺。浙東山水是李白青年時代就向往的地方,初出川時曾說“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入翰林前曾不止壹次往遊,他對這裏的山水不但非常熱愛,也是非常熟悉的。
天姥山號稱奇絕,是越東靈秀之地。但比之其他崇山峻嶺如我國的五大名山——五嶽,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仍有小巫見大巫之別。可是李白卻在詩中誇說它“勢拔五嶽掩赤城”,比五嶽還更挺拔。有名的天臺山則傾斜著如拜倒在天姥的足下壹樣。這個天姥山,被寫得聳立天外,直插雲霄,巍巍然非同凡比。這座夢中的天姥山,應該說是李白平生所經歷的奇山峻嶺的幻影,它是現實中的天姥山在李白筆下誇大了的影子。
接著展現出的是壹幅壹幅瑰麗變幻的奇景:天姥山隱於雲霓明滅之中,引起了詩人探求的想望。詩人進入了夢幻之中,仿佛在月夜清光的照射下,他飛渡過明鏡壹樣的鏡湖。明月把他的影子映照在鏡湖之上,又送他降落在謝靈運當年曾經歇宿過的地方。他穿上謝靈運當年特制的木屐,登上謝公當年曾經攀登過的石徑——青去梯。只見:“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繼飛渡而寫山中所見,石徑盤旋,深山中光線幽暗,看到海日升空,天雞高唱,這本是壹片曙色;卻又於山花迷人、倚石暫憩之中,忽覺暮色降臨,旦暮之變何其倏忽。暮色中熊咆龍吟,震響於山谷之間,深林為之戰栗,層巔為之驚動。不止有生命的熊與龍以吟、咆表示情感,就連層巔、深林也能戰栗、驚動,煙、水、青雲都滿含陰郁,與詩人的情感,協成壹體,形成統壹的氛圍。前面是浪漫主義地描寫天姥山,既高且奇;這裏又是浪漫主義地抒情,既深且遠。這奇異的境界,已經使人夠驚駭的了,但詩人並未到此止步,而詩境卻由奇異而轉入荒唐,全詩也更進入高潮。在令人驚悚不已的幽深暮色之中,霎時間“丘巒崩摧”,壹個神仙世界“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洞天福地,於此出現。“雲之君”披彩虹為衣,驅長風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皆受命於詩人之筆,奔赴仙山的盛會來了。這是多麽盛大而熱烈的場面。“仙之人兮列如麻”!群仙好像列隊迎接詩人的到來。金臺、銀臺與日月交相輝映,景色壯麗,異彩繽紛,何等的驚心眩目,光耀奪人!仙山的盛會正是人世間生活的反映。這裏除了有他長期漫遊經歷過的萬壑千山的印象、古代傳說、屈原詩歌的啟發與影響,也有長安三年宮廷生活的跡印,這壹切通過浪漫主義的非凡想象凝聚在壹起,才有這般輝煌燦爛、氣象萬千的描繪。
值得註意的是,這首詩寫夢遊奇境,不同於壹般遊仙詩,它感慨深沈,抗議激烈,並非真正依托於虛幻之中,而是在神仙世界虛無飄渺的描述中,依然著眼於現實。神遊天上仙境,而心覺“世間行樂亦如此”。
仙境倏忽消失,夢境旋亦破滅,詩人終於在驚悸中返回現實。夢境破滅後,人,不是隨心所欲地輕飄飄地在夢幻中翺翔了,而是沈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古來萬事東流水”,其中包含著詩人對人生的幾多失意和深沈的感慨。此時此刻詩人感到最能撫慰心靈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徜徉山水的樂趣,才是最快意的,也就是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所說:“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本來詩意到此似乎已盡,可是最後卻憤憤然加添了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壹吐長安三年的郁悶之氣。天外飛來之筆,點亮了全詩的主題:對於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於對權貴的抗爭,它唱出封建社會中多少懷才不遇的人的心聲。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多少人屈身權貴,多少人埋沒無聞!唐朝比之其他朝代是比較開明的,較為重視人才,但也只是比較而言。人才在當時仍然擺脫不了“臣妾氣態間”的屈辱地位。“折腰”壹詞出之於東晉的陶淵明,他由於不願忍辱而賦“歸去來”。李白雖然受帝王優寵,也不過是個詞臣,在宮廷中所受到的屈辱,大約可以從這兩句詩中得到壹些消息。封建君主把自己稱“天子”,君臨天下,把自己升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抹煞了壹切人的尊嚴。李白在這裏所表示的決絕態度,是向封建統治者所投過去的壹瞥蔑視。在封建社會,敢於這樣想、敢於這樣說的人並不多。李白說了,也做了,這是他異乎常人的偉大之處。
這首詩的內容豐富、曲折、奇譎、多變,它的形象輝煌流麗,繽紛多彩,構成了全詩的浪漫主義華贍情調。它的主觀意圖本來在於宣揚“古來萬事東流水”這樣頗有消極意味的思想,可是它的格調卻是昂揚振奮的,瀟灑出塵的,有壹種不卑不屈的氣概流貫其間,並無消沈之感。
因為韻法與思想程序有參差,這首詩不宜按韻法來分段。現在我們按思想程序把它 分成三段:第壹段是開頭四韻十句,這是全詩的引言。第二段從“湖月照我影”到“失 向來之煙霞”***五韻二十八句。這是全詩的主體,描寫整個夢境,直到夢醒。以下是第 三段,二韻七句,敘述夢遊之後的感想,總結了這個夢,作為向東魯朋友告別的話。 李白在好幾首詩中,向往於蓬萊仙界,希望煉成金丹,吞服之後,飄然成仙,跨鶴 騎鹿,遠離人世,遨遊於神仙洞府。但在這首詩中,壹開頭就否定了瀛洲仙島的存在。 他說:航海客人談到瀛洲仙島,都說是在渺茫的煙波之中,實在是難以找得到的地方。 可是,越人談起天姥山,盡管它是隱現於雲霓明滅之中,卻是有可能看見的。這四句是 全詩的引言,說明作此詩的最初動機。“瀛洲”只是用來作為陪襯,但卻無意中說出了 作者對煉丹修仙的真正認識。“信難求”這個“信”字用得十分堅決,根本否定了海外 仙山的存在,也從而否定了求仙的可能性。然則,李白的壹切遊仙詩,可知都不是出於 他的本心。連同其他壹切歌詠酒和女人的詩,都是他的浪漫主義的外衣。杜甫懷念李白 的詩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已把 李白當時的情況告訴我們了。他是“佯狂”,假裝瘋瘋癲癲。他這種偽裝行為,在杜甫 看來,是很可哀憐的。因為杜甫知道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下面更明白說出“世人皆 欲殺”,這也不是壹般的誇張寫法。可以想見,當時壹定有許多人憎惡或妒忌李白,或 者是李白得罪了不少人,而杜甫呢,他是李白的朋友,他對李白的行為即使不很贊同, 但對李白的天才卻是佩服的,所以他說“吾意獨憐才”。 第三韻四句是概括越人所說天姥山的高峻。它高過五嶽,掩蔽赤城。赤城是天臺山 的別名。天臺山已經很高了,對著天姥山,卻好像向東南傾倒的樣子。四萬八千丈,當 然是藝術誇張,珠穆朗瑪峰也只有八千八百四十多公尺高,因為聽了越人的宣傳,我就 想去看看。誰知當夜就在夢中飛渡鏡湖(在今紹興),再東南行,到達了天姥山。“吳 越”在此句中,用的是復詞偏義,主要是“夢越”,為了湊成壹句七言詩,加了壹個 “吳”字。
第二段,全詩的主體,描寫夢遊天姥山的所見所遇。文辭光怪離奇,顯然是繼承了 楚辭的藝術傳統。作者告訴我們:他飛過鏡湖,到了剡溪(今嵊縣),看到了南朝大詩 人謝靈運遊宿過的地方。湖泊裏有淥波蕩漾,山林中有猿啼清哀。他也仿效謝靈運,腳 下趿著為遊山而特制的木屐,登上了高山①,迷。從此壹路過去,到了天姥山。走在半 峰上,就看到海中日出,又聽到天雞的啼聲。經過了許多崎嶇曲折的山路之後,正在迷 途之間,天色忽已暝暮。這時聽到的是像熊咆龍吟的瀑布之聲,看到的是雨雲和煙水。 這種深山幽谷中的夜景,別說旅客為之驚心動魄,就是林木和峰巒,也要覺得戰栗。這 時候,忽然又遇到了奇跡,崖壁上的石門開了。其中別有壹個天地,別有壹群人物。他 看到許多霓裳風馬的“雲之君”和鸞鳳駕車、虎豹奏樂的“仙之人”,不覺嚇了壹跳, 驀然醒來,只看到自己的枕席;而剛才所見的壹切雲山景物都消失了。
“雲之君”是神,“仙之人”是仙人,合起來就是神仙。李白愛好修道求仙,為什 麽遇到這許多神仙,非但並不高興,反而驚慌起來呢?這壹驚慌,使他的遊興大受打擊, 在驚醒之後,便勾引起深深的感慨,甚至長嘆起來。於是接下去產生了第三段。
就全篇詩意來看,第三段才是真正的主體,因為作者把主題思想放在這壹段裏。但 是在這第三段的七句中,我們可以找到兩個概念。壹個是“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 東流水”。意思是說:人世間壹切快樂的事都像做了壹個美夢,壹下子像水壹般流失了。 這是壹種消極的世界觀,對人生的態度是虛無主義的。另壹個概念是“安能摧眉折腰事 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是壹個不為權貴所屈的詩人,從趨炎附勢的社會中脫逃出 來以後的誓言,它反映壹種積極的世界觀,壹種反抗精神。這兩種思想顯然是不同路, 甚至是相反的,然而作者卻把它們寫在壹起。這就引出了壹個問題:到底哪壹個是作者 的主題呢? 當然,從來沒有壹個讀者只看見作者這壹個思想而無視於另壹個思想。但在二者的 輕重之間,或說因果之間,看法稍有不同,就可能從這首詩得到不同的體會。作《唐詩 解》的唐汝詢是偏重於前壹種思想的。他說: 將之天姥,托言夢遊以見世事皆虛幻也。……於是魂魄動而驚起,乃嘆曰:“此枕 席間豈復有向來之煙霞哉?”乃知世間行樂,亦如此夢耳。古來萬事,亦豈有在者乎? 皆如流水之不返矣。我今別君而去,未知何時可還。且放白鹿於山間,歸而乘之以遍訪 名山,安能屈身權貴,使不得豁我之襟懷乎? 這樣講法,就意味著作者基於他的消極的世界觀而不屑阿附權貴,因為這也是壹種虛幻的事情。詩中所謂“世間行樂亦如此”,這個“此”字,就應當體會為上面二句所 表現的夢境空虛。
李白——《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賞析:
這是壹首懷古之作,亦即詩人遊覽越中(唐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紹興),有感於其地在古代歷史上所發生過的著名事件而寫下的。在春秋時代,吳越兩國爭霸南方,成為世仇。越王勾踐於公元前四九四年,被吳王夫差打敗,回到國內,臥薪嘗膽,誓報此仇。公元前四七三年,他果然把吳國滅了。詩寫的就是這件事。
詩歌不是歷史小說,絕句又不同於長篇古詩,所以詩人只能選取這壹歷史事件中他感受得最深的某壹部分來寫。他選取的不是這場鬥爭的漫長過程中的某壹片斷,而是在吳敗越勝,越王班師回國以後的兩個鏡頭。首句點明題意,說明所懷古跡的具體內容。二、三兩句分寫戰士還家、勾踐還宮的情況。消滅了敵人,雪了恥,戰士都凱旋了;由於戰事已經結束,大家都受到了賞賜,所以不穿鐵甲,而穿錦衣。只“盡錦衣”三字,就將越王及其戰士得意歸來,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和驕傲的神情烘托了出來。越王回國以後,躊躇滿誌,不但耀武揚威,而且荒淫逸樂起來,於是,花朵兒壹般的美人,就占滿了宮殿,擁簇著他,侍候著他。“春殿”的“春”字,應上“如花”,並描摹美好的時光和景象,不壹定是指春天。只寫這壹點,就把越王將過去的臥薪嘗膽的往事丟得幹幹凈凈表達得非常充分了。都城中到處是錦衣戰士,宮殿上站滿了如花宮女。這是多麽繁盛、美好、熱鬧、歡樂,然而結句突然壹轉,將上面所寫的壹切壹筆勾消。過去曾經存在過的勝利、威武、富貴、榮華,現在還有什麽呢?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幾只鷓鴣在王城故址上飛來飛去罷了。這壹句寫人事的變化,盛衰的無常,以慨嘆出之。過去的統治者莫不希望他們的富貴榮華是子孫萬世之業,而詩篇卻如實地指出了這種希望的破滅,這就是它的積極意義。
詩篇將昔時的繁盛和今日的淒涼,通過具體的景物,作了鮮明的對比,使讀者感受特別深切。壹般地說,直接描寫某種環境,是比較難於突出的,而通過對比,則獲致的效果往往能夠大大地加強。所以,通過熱鬧的場面來描寫淒涼,就更覺淒涼之可嘆。如此詩前面所寫過去的繁華與後面所寫現在的冷落,對照極為強烈,前面寫得愈著力,後面轉得也就愈有力。為了充分地表達主題思想,詩人對這篇詩的藝術結構也作出了不同於壹般七絕的安排。壹般的七絕,轉折點都安排在第三句裏,而它的前三句卻壹氣直下,直到第四句才突然轉到反面,就顯得格外有力量,有神采。這種寫法,不是筆力雄健的詩人,是難以揮灑自如的。他讓我們懂得了"有智者,事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