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是壹種令人“悚懼”的動物,它陰郁而冰冷,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在詩人馮至的眼中,它卻是可愛的。
“我的寂寞是壹條長蛇,冰冷地沒有言語”,什麽樣的寂寞讓作者得以如此呢?原來,這是詩人的相思,詩人在想念遠方的姑娘,並以蛇為喻,托夢給心愛的姑娘,希望她能夢到,並希望借蛇把她的“夢境銜了來”。
在詩人的眼中,蛇是忠誠的伴侶,是姑娘頭上的濃郁的烏絲,是害著熱烈相思的家鄉姑娘。
於是,詩人送出了月光壹般輕輕地走過的蛇,希望它“為我把妳的夢境銜了來,像壹只緋紅的花朵”。
何其芳曾這樣評價馮至早期的詩作:文字並不太加修飾,然而卻表達出來了壹種沈重的濃郁的感情,好像就是這種感情本身構成了它的藝術魅力。在他同時和稍後的詩人中,有比他寫得奔放的,有比他寫得清新的,有比他寫得綺麗的,然而用濃重的色彩和陰影來表達出壹種沈郁的氣氛,使人讀後長久為這種氣氛所縈繞,卻不能不說是這個作者的特長了。魯迅稱他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大概正是有取於此吧。
何其芳的評述,道出了馮至早期詩作的藝術特質。讀《蛇》這首詩,我們首先驚異的,是“蛇”這個比喻。“寂寞”壹直是中國歷代詩人書寫的主題,但是用壹條安靜、無言的蛇來比喻自己的寂寞,這恐怕還是第壹次!這個比喻不僅新奇、大膽,突破了人們的審美常規(因此詩人會說“妳萬壹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更顯現出情感的深度。如果對內心的“寂寞”沒有深切的體驗,就不可能想出“蛇”這個奇特的比喻。 這使我還想起了海子的《眺望北方》,年輕的詩人在七月的大海邊展開對自身命運的想象:“我在巖石上鑿出窗戶/眺望光明的七星”,而詩的最後卻是“我的七月縈繞著我,像那條愛我的孤單的蛇——它將在痛楚苦澀的海水裏度過壹生”。正是最後這個比喻,使壹首眺望遠方、充滿奇思異想的詩沒有流於空泛,而是在驟然間具有了痛苦的深度。 回到《蛇》這首詩,詩人不僅用“蛇”來比喻自己的寂寞,在接下來還說“它是我忠誠的伴侶”,這不僅表達了某種感激之情,而且還暗示出寂寞之深;而詩人的寂寞是和壹種熱烈而又默默的愛聯系在壹起的。這種未經表達的愛,也就是人們說的“單相思”。單相思很偉大,因為它培養了想象力。因此,別看這條蛇外表安靜,心裏卻害著熱烈的鄉思: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妳頭上的、濃郁的烏絲”。這真是異常動人!請註意詩人在這裏用的是“鄉思”而不是“相思”,它比“相思”的意義更為豐富。因為蛇通常生活在草叢中,因此那“茂密的草原”才是它的故鄉。它害的是壹種懷鄉病,它只有回到那裏,才能感到生命的意義。那裏,才是它生命的歸宿。 讀到這裏,詩中“妳”的所指也漸漸明確起來:她是壹個詩的對話者,壹個寄托了詩人的全部渴望和愛的對象。全詩即為壹種在想象中展開的“我與妳”的對話。 詩的最後壹節,用“月影”的比喻,不僅寫出了蛇的輕盈、迅捷,也寫出了它的靈性,“它把妳的夢境銜了來”,這樣,從詩壹開始的“妳萬壹夢到它時”又回到了對方的夢,全詩就這樣寫出了壹種“互夢”:“蛇”夢到了那“茂密的草原”,而對方也夢到了這條“蛇”;更為奇異的是“它把妳的夢境銜了來/像壹只緋紅的花朵”,詩寫到這裏,由朦朧的情調和奇異的想象落腳到壹個具體的意象,色調也壹下子加重了。請註意用在這裏的“緋紅”,我們很難設想它置換成“藍色”“白色”甚或“紅色”,因為它恰好傳達出全詩那種濃郁的羞澀的情感色調。讀了這首詩,我們不僅感到作者的內向,也深深感到了夢到這條蛇的“她”的羞澀。“緋紅”,恰好是壹種羞澀的色調。 的確,“用濃重的色彩和陰影來表達出壹種沈郁的氣氛,使人讀後長久為這種氣氛所縈繞”,這就是《蛇》這首詩給我們的感受。它寫出了無言的寂寞,也寫出了愛的深沈;它有著奇異的想象,也刻畫下它投下的濃重陰影。據詩人說,他是看到壹幅銜著壹朵紅花的蛇的木刻畫後寫下這首詩的。但是,這只是對他全部生活的壹個觸動。從壹幅畫到壹首詩,這中間仍有著許多難以言傳的秘密。
青春是美好的,但往往也是寂寞的甚或是苦悶的,因而這樣的詩對年輕的讀者會有壹種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對於自己的早期詩作,馮至後來並不滿意。馮至在解放後曾這樣說:“詩裏抒寫的是狹窄的情感、個人的哀愁,如果說它們還有些許意義,那就是從這裏邊還看得出‘五四(即五四運動)’以後壹部分青年的苦悶”。(《馮至詩文選集·序》)不過,這已道出了《蛇》這樣的詩的意義。青春時代那種深深的苦悶、純潔而羞澀的愛戀和奇異的想象力,不正是人的壹生中最值得追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