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詩人何其多!但唯獨杜甫被更多後人學習其作詩技法或寫實精神。
比如,中唐的白居易、元稹,在杜甫寫實主義的方向上,倡導發起了“新樂府”運動;晚唐的皮日休、聶夷中、杜荀鶴等人在現實主義道路上繼續前進。韓愈、李商隱等人則在寫作技法上模仿學習杜甫。迨至北宋,黃庭堅、陳師道等人成立“江西詩派”,更是尊杜甫為江西詩派之祖,學習杜甫詩歌的奇峭風格。王安石、陸遊、文天祥以及金代的元好問,明代的李夢陽,清代的杜浚、屈大均、沈德潛等等,都從不同方面學習杜甫。
為什麽這麽多人學杜甫?他的詩歌魅力究竟是怎樣煉成的?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回憶壹下李白和杜甫詩歌的風格特點。
人們普遍認為,李白詩歌清新明快、豪邁雄奇,杜甫則沈郁頓挫。李白在誇獎別人的詩句時曾寫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句子,杜甫在《進<雕賦>表》中敘說自己作詩風格的時候說:“至於沈郁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臯之徒,庶可企及也。”人們壹致認為,他們各自所言恰好概括了他們自身的作詩特點。這說明,關於詩歌中的問題,答案往往就在詩歌之中。受此啟發,我們是否可以通過杜甫詩歌中的壹些“蛛絲馬跡”,來找出杜甫寫作的秘訣呢?答案是肯定的。經過研究,我們發現杜甫寫詩經歷了這樣的三個階段:
杜甫的爺爺杜審言,是初唐著名詩人、唐中宗時期的“文章四友”之壹,才名滿朝野。少年杜甫深受家庭熏陶,學習讀書的條件得天獨厚,很快便展現出驚人的作詩作文天賦。杜甫曾在詩中說“讀書破萬卷”,其實並不僅僅是說他讀書多,更是在炫耀他家藏書多。眾所周知,直到北宋沈括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後,書籍才得以廣泛印刷。而在這之前,書籍是相當難得之物,家境較好的人家都未必有多少藏書。杜甫“破萬卷”的言下之意就是至少家藏萬卷書。這在當時,絕對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壹筆珍貴財富。
少年杜甫就是這樣在書海中成長起來,學識廣博,基礎紮實。在《壯遊》詩中,杜甫曾回憶道:“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意思是說自己十四五歲時就在文壇嶄露頭角,連有名的崔尚、魏啟心等人都誇他像班固、揚雄壹樣有才。這當然與他家藏萬卷書是分不開的。
讀著各種書籍的杜甫,壹方面以學識自傲,說“吾祖詩冠古”“詩是吾家事”——寫詩就是我家的常事。壹方面又非常自負,能“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蔔鄰”——寫賦能敵揚雄,作詩能比曹植,以識人聞名的李邕都打算要見見我,王翰(就是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那位)都想做我的鄰居。在仕途上還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是當時宰相才有資格做的事啊!
當時尚處於盛唐,少年杜甫有這樣壹種睥睨天下的氣勢是可以理解的。那時的唐人,人人都有壹種自豪乃至傲氣,那也正是盛唐氣象、精神的壹種表現。
總之,少年時代的杜甫,家學淵源,讀書廣博,為日後成為壹代文壇宗匠奠定了紮實基礎。試看當時著名文士對杜甫的充分肯定,足以證明杜甫的知識積累還是相當驚人的。
廣博的知識積累只是基礎,要想在高手如雲的唐代詩歌之林中出類拔萃,還需精心打磨作詩技巧。畢竟,像李白那般天才式的詩人只能是絕無僅有的存在。好在這個問題對杜甫來說根本不在話下,他天性就喜歡琢磨字句,身上有壹種“不瘋魔、不成活”的執著,語不驚人誓不罷休。清代小說家蒲松齡說的好:“性癡,則其誌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因為近乎癡迷,所以才能用心專壹、精益求精,繼而才有驚世之作。
我們試看杜甫煉句的經典:“窗含西嶺千秋雪”,透過壹扇小小窗戶,看到西嶺上的終年積雪,這是何等細膩逼真的畫面;“百年多病獨登臺”,陳子昂式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大孤獨感撲面而來;“感時花濺淚”“家書抵萬金”,情感熾烈,直抵人心;“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直教人有余音裊裊、哀傷不斷之感;“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生死別離的場面如在眼前;以及“老病有孤舟”“三峽星河影動搖”“獨留青冢向黃昏”等等,絕非信手便能寫得出,更多是反復思磨的結果。從杜甫詩歌的數量、質量看,我們就可以知道,杜甫之於作詩,基本做到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境界。
尤其是七律古詩,沒有人能比杜甫更喜歡、更適合這種體裁。我壹直以為,七律就是為杜甫量身打造的體裁,兩者結合實在是天作之合。本來,因為平仄、對仗的關系,寫七律要比絕句多費些心力。但看杜甫七律散發出來的張力,似乎並沒有殫精竭力,只有水到渠成的自然和壹種滿心的喜歡。也只有這般歡喜的心境和沈浸其中的樂趣,才能寫得出如此近乎天然的詩句吧。
比如:“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壹系故園心”“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壹身遙”“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七律之於杜甫,猶如方天畫戟之於呂布,青龍偃月刀之於關羽。得之於心而應之於手,方寸之間,揮灑自如;輾轉騰挪,盡展絕代風華。
壹個只講求寫作技巧的作家是成不了大家的,因為作品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而這種力量,只能從創作者本人心中發出。若非如此,則終是隔靴搔癢。而這種力量的來源並不神奇,它便是壹個人的經歷。“事非經過不知難”!沒有融入真情,必然寫不出實感。
壹代“詩聖”的出現絕非偶然,歷史總能創造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奇跡。
本來,以杜甫的家世和少年時的誌向看,這將會是壹個青年得誌、青雲直上的有為青年。不料,歷史的風雲突變,整個大唐在“安史之亂”這場滔天巨浪的沖擊下搖搖欲墜、頹然欲傾,於是這個出身書香世家、飽讀滿腹經書、躊躇滿誌欲上青雲的年輕人,便在歷史狂風的掃蕩下開始“脫軌”。
“安史之亂”並非毫無來由——皇帝帶頭窮奢極欲,兩任宰相俱是權奸(李林甫、楊國忠),天下焉得不亂?杜甫屢次考試、屢被權奸壓制而不得考中。其實這個時候,歷史的軌道已經開始偏離,可惜誰又能先知先覺呢?
權奸不知死之將至,杜甫則不知生活磨難的潘多拉之盒已經打開——困頓長安十年不得誌,過著“苦搖乞食尾”的生活;“鄉裏兒童項領成,朝廷故舊禮數絕”,受盡人間冷眼。已經40歲的杜甫,終於得了壹個自己不甚滿意的小官,但因生活所迫,只能將就。
也就在杜甫40歲這壹年,他回鄉(奉先縣,今陜西蒲城)探親,發現家中的小兒子被活活餓死。接著,平地壹聲雷——“安史之亂”爆發,杜甫從奉先搬家到鄜州(今陜西延安富縣),然後只身北上找肅宗,被叛賊所抓、押至長安,趁戰亂冒險出逃到鳳翔(今陜西寶雞),被授官左拾遺。很快因營救房琯,觸怒肅宗,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索性辭官搬家至秦州(今甘肅天水),未足三個月,又於初冬時分翻越蜀道搬家至蜀中(今成都),做了成都尹嚴武的幕府……
少年得誌,中年窮困潦倒,遭白眼、受冷遇、被打壓,饑餓,戰亂,落入賊手,冒險出逃,多次逃難,親人餓死,冬季翻越蜀道,仰人鼻息做幕府,老病孤舟……
苦難生活讓人深刻。豐富的閱歷為杜甫的詩歌註入了靈魂。
仇兆鰲在《杜詩詳註》中說杜甫:“少年刻意求工,老則詩境漸熟,但隨意付與,不須對花鳥而苦吟愁思矣。”誠哉斯言!以前寫詩還需細琢磨,而今張口便是血淚之語憾人心,何須再對花鳥賦新愁?
清末郭曾忻在《讀杜劄記》中說:“所謂漫興,只是逐景隨情,不更起爐作竈,正是真詩。”是的,看壹眼眼前情景,心酸的往事便壹幕幕上湧,渺茫的前程便壹陣陣襲心,見景抒情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任何素材都不再需要了——自身的血淚史就是最充分的素材庫。晚年的杜甫,宛如壹個高手,“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漫興”作詩皆是佳品。只不過,這些作品的素材都是自身的血淚,傷的人是自己。
“詩聖”的成聖之路,以豐厚的原始積累為打底,以精心的技巧打磨為支撐,以豐富的生活閱歷為靈魂。
艱難成聖之路,妳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