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壹片油亮的浪花,從牛鈴搖響中壹路走來,走近了鶯啼燕鳴的三月。
折壹枝碧翠的柳笛,從水湄溪畔間壹路走來,走近了眉飛色舞的三月。
染壹身黃綠的草色,從古道斜陽間壹路走來,走近了峰黛川暉的三月。
春的腳步是這樣明快而又迅捷地將料峭的寒意拋卻身後,感覺太陽昨夜是在“湯谷”沐浴的氤氳中把自己洗得透亮透亮,當她於晨曦中從滄海的懷抱躍上藍天的時候,賜給這個世界的每壹寸光陰都帶著暖融融的恩澤;春的目光是這樣深情而又溫柔地皴擦了莽原深處的村落,在這個水墨淋漓的早晨,披上壹抹畫筆拂過的新綠:綠色的霧靄,綠色的炊煙,綠色的水嵐,壹縷壹縷地渲染,壹滴壹滴滴洇化出丹青的韻致;春的歌聲是這樣高亢而又脆亮地喚醒了綿綿的冬夢,抽出垂柳嫩綠的紙條,拉著蓓蕾初綻的紅杏,撩起桃夭婀娜的裙裾,追趕撲面不寒的暖風,去尋找詩意的醉步……
壹
“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
古往今來,莽原的草色總是最先用她搖曳的風姿做了遷客騷人們的潤筆,給幹了壹冬的土地投進新生的葳蕤。那涅槃式的蛻變常常讓我感喟生命的堅韌和倔強。
在細雨微風中尋找春的影子,眼睛穿越起伏逶迤的莽原,久久地矚目千年默立的古陵,忽然有淡淡的鵝黃映入眼簾,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雨幕之下,從陵頭蔓延到麥田的邊緣。那嬌弱,讓我驟然想起剛剛出殼的雛雞和毛茸茸的嬰兒額頭。可我的心就被這稚嫩的綠色牽出不盡的繾綣。哦!那誘人的鵝黃被枯葉呵護,貪婪而又專註地吮吸期盼了壹冬的春雨。只有那泥土下的盤根錯節訴說著逝去的安詳和新發的更生。
它沈默,沈默得讓這個世界總是忘記了它的存在。當寒意揉搓季風的日子,它緊緊地擁抱著大地,用最後的壹息綠色妝點落葉之後寂寥的莽原,在秋日的晚照中存留壹片沒有花香的生機。它也許知道,枯槁、萎縮、逝去,是它必須面對的慘淡和殘酷。然而,根若在,夢就在,它更願意用等待去蓄積復蘇的未來。它沒有混沌地睡去,即使是北國冰封的深冬,撥開冰雪,撥開泥土,那根系上已經生出尖尖的嫩芽。在大山的年月,望著山民們燒荒的熊熊大火,我憂患的眸子情不禁地溢出瑩瑩的淚花,問摩肩接踵的山巒,它會不會在烈焰中化為灰燼而從此把憂傷永遠留在我蒼涼的胸臆。然而,有壹天,春風吹過山梁來了,壹夜之間,幹裂的溝畔,起伏的田埂邊,剛剛化去冰層的溪水旁,它壹叢叢站成春的信使,沒有歌聲,沒有芬芳,可妳只要站在它的身邊,總會聽到壹個來自生命底版的聲音:春來了……春回來了。那無韻的旋律春水漣漪壹樣,壹圈又壹圈地顫動在人的心弦。
春來了……春回來了,就在“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莽原古陵。眺望陽關,那個遠別的瀟灑的身影是否在這個春雨濛濛中又回到了古原呢?“離離原上草,壹歲壹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人!究竟是怎樣的壹種精靈哦?有情有氣而又有義的人類卻要在命運遭遇波瀾的時候,從沒有思維的外物那裏尋找心靈的觀照。白樂天白居易先生當年壹定是懷著“長安米貴,居不易也”的沮喪走近莽原草色的。就是那不無抑郁的壹瞥,就是那劫後重生的復蘇,張開了他生命的風帆。是亙古雄立的莽原應該感謝他將這古陵的草色註進了煌煌詩卷,還是他應該感謝著小草的吟唱締造了壹代絕代詩星呢?而今,古道渺渺,遠芳依舊;雨翠風輕,他也該駐足新吟“雨翠接新城”了吧!
有時候,真是人不如物。人生的春天何其短暫,而小草的春色是永恒的。
二
“不知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跟著小草的腳步,鹹陽湖畔的垂柳維吾爾族姑娘發辮壹樣用柔嫩的枝條宣泄著春的騷情。
沿著濱河路尋春,柳色青青,彌漫滿目翠煙,枝枝節節湧流萬種風情。淡淡的嫩葉摩挲耳鬢,壹種酥酥的舒坦;忽然壹陣風來,柔柔的枝條繞過肩頭,牽衣挽袖,攀衽聯袂,留人止步。醉入春色,似乎整個春天不在別處,都在這“萬條垂下綠絲絳”的柳林中了。
誰解春風無限意呢?只有這壹樹煙柳讀懂了春風的柔情。它敏感的觸覺聆聽春的腳步,感受春心的萌動,多像娥眉女子掀開簾幕的急切。看看,昨夜的子時,驚蟄剛剛接過“雨水”手中的“符節”,還沒有來得及邁開節氣的腳步,它就在枝條間點染了滿樹翠綠,輕盈而又飄逸地站在了古城的晨光中。葉子細細的,薄薄的,透過葉脈,可以看見太陽的影子;枝條軟軟的,悠悠的,不待風動已飄飄起舞;節奏綿綿的,緩緩的,與乳色的嵐靄交融在壹起,那迷風的翠影,那倚風的嫵媚,那惹風的搖曳,那舞風的玉纖,就是春風無酒也醉臥懶庸,壹夢不醒了。誰說它是“思量卻是無情樹”呢?誰又說它是“如線如絲正牽恨”呢?它對春天壹往情深,年年歲歲滿金枝,早早地碧玉梳妝,在融化的冰雪中迎接春風的歸來;它對季節壹往情深,靜靜地饋贈滿目綠絳,壹任燕尾裁出春的霓裳羽衣;它對大地壹往情深,總是在料峭的寒意中傳遞生生的暖意。要我說,惟君解得春色意,卻是“柔質自多情。”
然而,這柔質卻是磅礴的。從煙雨蒼茫的江南起步,越過五嶺的峰巒疊嶂,拂過關山的漫漫征程,走進北國的風雪彌漫,親吻大漠的瀚海戈壁。撒壹路翠綠,散壹路婆娑,播壹路柔情,染壹路春色。“天南與天北,此處影婆娑。翠色折不盡,離情生更多。”沒有哪壹種喬木能像它這樣柔軟而又洶湧地鋪天蓋地,沒有哪壹種花木能像它這樣地溫馨而又堅韌地走遍塞北江南。妳要看春色的婉麗麽?就請漫步半煙半雨的斷橋,白堤蘇堤迎風飛舞的千絲萬縷,濯濯煙條,比“經冬猶綠林”的松柏更有詩意;妳要看春色的爛漫麽?就請駐足秦川的千年古道。“鹹陽二三月,宮柳滿金枝”,“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秦川的歷史有多久遠,秦川垂柳的進軍就有多壯闊。遙想當年,十裏渭堤,楊柳郁郁,夾岸溪月,野鶯鳴翠,何等的壯觀。而今這春風生渭水的三月,裊裊柳雲早已不聞昔日的折柳垂淚,哪裏還有“世間惹恨偏饒此,可是行人折贈稀”的情殤呢?柳絲兒牽著春天的太陽,讓光陰照著愛河的小舟,去釀造相依相偎的浪漫;妳要看春色的凝重麽?請妳徜徉天山南北的茫茫大漠,清點左公柳滄桑的年輪,清點它的子孫們的龍孫蔥郁,清點生命鐫刻的亙古恒久的詩意。
哦!這擁抱又是多麽地寧靜而又無聲。也許是在“野徑雲俱黑”的雨夜,也許是在“乘便樓畔結春思”的夢中,也許就在壹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的啼哭中,“色淺微含露,絲輕未惹塵”地給了春天壹個深深地擁吻,仿佛壹位含情脈脈的溪畔驚鴻,壹雙纖纖素手輕輕地摩挲春的雲鬢;條條“力弱難自持”的玉臂,悄悄地梳理春的發絲,即便妳就從它的身邊走過,也很少捕捉到它的喧囂和放浪。這該是多麽深情的春之戀。何須花為媒,只要這“相看兩不厭”的彼此凝望;何須歌為伴,只要這“請君細看風流意”的相互欣賞;何須“愁風雨”,只要這“繞亂春風卒未休”的春歡。
蟬鳴雀噪的,未必熾熱如火。
光昌琉璃的,未必金玉其質。
凝目無語的,未必冷若冰霜。
春色是柳枝書寫的無語詩行,春色是柳葉裁出的窈窕淑女。
三
綠地裏的玉蘭花開了,如壹片壹片的玉,被春日的陽光映出通體的晶瑩剔透,薄如蟬翼。偶爾有幾瓣隨風飄落,洋洋灑灑地讓人想到三月北國的春雪。是酒醉的午後,踉踉蹌蹌地穿過欄桿,多想領受它的嬌容芬芳,卻被腳下的春草纏繞了腳步。我終於明白,它的婷婷玉立的孤傲,它肌膚凝雪的聖潔,它絕塵獨立的高格,讓妳心苑純凈得只能遠遠地看著她,而任何帶了風塵的走近似乎都會褻瀆了這春色中的香魂。
玉蘭花開在三月,正是萬木崢嶸,吐綠撒翠的日子。可它卻偏偏不願意讓碩大的綠葉遮攔了這潔白、這芬芳。沒有綠葉映襯,就是壹樹“素娥”掛滿枝頭,這樣的去破解它的心靈秘密,又不免生出新的困惑。它開在嬌娜婆娑的柳蔭下,那凝脂便泛了了淡淡的,不易覺察的綠色的“淺暈”。是誰做了“暮來翻遣思悠揚”的月老呢?忽然想起明人沈周的詩句:“ 翠條多力引風長,點破銀花玉雪香。韻友自知人意好,隔簾輕解白霓裳。”哦!是柳枝多情地引來春風,是春風點破了蘊玉蓓蕾,是片片的玉雪把滿樹馨香灑遍天地。而人就在這綽約新妝,川媚山暉的春光中墜入愛河。
春!不是單色的幕布,而是斑斕的水墨丹青,是姹紫嫣紅的濃淡和諧,是環肥燕瘦的錯落參差。
還是那個才情橫溢的解縉最解春意人意。有壹天,他和自己的密友胡子祺對酒吟聯。胡公上聯詠柳:“金水河邊金線柳,金線柳穿金魚口”,是對於色彩感的敏銳,還是對於對稱美的領悟,抑或是對於愛的真諦的透參,那刻玉玲瓏,縞衣霜袂的花神呼之而出:“玉蘭桿外玉簪花,玉簪花插玉人頭。”壹幅多麽水晶簾映的垂柳玉蘭圖,壹卷多麽雲母相依的美人簪花景。
醉眼朦朧中看面前的綠地,便有了壹種飄飄起舞的感覺。是的,擁著壹城的春色,擁著懷春的人們,我的心,我的夢,我的戀春的情懷,都在“清夢繞瑤池”的詩情畫意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