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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唐詩16:“登高”融會了時空

在中國文人的筆下,時間和空間更多的時候是交融在壹起,難以分割的。就唐詩而言,這種時空交融最突出地表現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盡管這是壹個樂府舊題,但張若虛賦予了它全新的內涵,作者用了五中物象:春、江、花、月、夜,這五種物象交合在壹起,可以是最動人的良辰美景,但作者又絕非平分精力,而是抓取重點,在五種物象中集中寫月,整首詩就是圍繞著月的時間變化和空間變化來進行的,依次寫了月升、月懸、月斜、月落這樣壹個過程。這種升、懸、斜、落都是空間性的,都是壹種空間的移動,但把這四者聯系起來又是壹個時間的歷程。換句話說,這首詩裏,是時間的推移帶來了空間的轉換,而空間的轉換又伴隨著時間的推移,是時空交錯,相互為用的。除此

之外,這首詩最為令人為之驚嘆的是其由時空轉換出發的壹種深邃思考,壹種雖迷茫而又極為廣遠的宇宙意識。“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它每壹句都是由時空生發出來的,在溫潤感傷的氣氛中令人意識到宇宙的遙遠和漫長,意識到人生的短暫和無奈。這裏有迷茫的疑問,有靜謐的陳述,而其中蘊含的則是對宇宙的思考,對人生的思考。盡管作者並沒有給妳壹個很明晰的答案,但在把這樣壹個事實擺出來之後,就會令妳產生壹種感同身受的驚顫,會令妳在觀照自然、時空的同時想到人生,想到自我,想到生命。

自從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出現以後,可以說是隱顯明暗地影響了壹大批詩人。李白寫了《月下獨酌》的“把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蘇東坡寫了《水調歌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唐詩中的近體詩,巧妙地利用格律規則從不同角度描寫時空。由於近體詩講究平仄和對仗,所以時間意象和空間意象更容易與之相伴隨。倘若出句提到時間,對句壹般就要涉及空間。“乾坤萬裏眼,時序百年心。”(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壹)“乾坤”對“時序”,“萬年”對“百年”,上壹句寫乾坤萬裏之廣大,下壹句寫時序百年之久遠,空間與時間如影隨形,相互生發。這種寫法,既緣於詩人仰觀俯察、周流回環的體物之心,也緣於格律偶對的要求以及由此形成的創作慣性。

唐詩中的時、空又不僅僅是對舉和交融,除此之外,二者間還常常轉化。“悵望千秋壹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詠懷古跡》其二)”,用以表現古今之慨,其中的“千秋”指的是時間,但前面加了壹個視覺動作“望”字,就把時間的序列給空間化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終南別業》)”中的“處”,將行到水源的時間過程給空間化了,“時”則將人看雲起時的空間關系給時間化了。杜甫《詠懷古跡》其三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壹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從句法看,首句將群山萬壑當作動詞“赴”的主語,從而使群山萬壑與荊門這個地方之間的關系變成了動態的,而在頷聯中,“紫臺”

和“朔漠”之間的空間關系被包括時間過程的“壹去”和“連”時間化了,表示時間的壹個特定片段的“黃昏”則被動詞“向”空間化了。因為“黃昏”必須存在於空間裏,才能被據說總是覆蓋著青草的故墓來“向”的。通過時間的空間化和空間的時間化,杜甫把過去和現在,把明妃故鄉和她在朔漠中的故墓都融合在本詩的完整世界裏,超越了空間和時間的障礙。

時間和空間的融合程度及其內含的情感濃度,與創作者所處的位置也是有緊密關系的。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就有登高揮翰的習慣。登高可以望遠,可以暢懷,可以激發文思,可以更真切感觸宇宙。

登高將原有的情與物、心與目、遠與近、始與中的關系打破了,變換了,進行了新的組合。登高望遠首先是壹種空間的變換。高,是空間由下而上的垂直伸張;遠,是空間由點到面的無窮擴展。高和遠結合起來就是壹個超平面的三維空間組合。人登高之後,大抵經歷了這樣壹個過程:就是由低到高,有小到大,由近到遠。由低到高是人的位置的改變,有小到大、由近到遠是人的視野的擴展。也就是說,從自身到視野到景物,都隨著登高而發生了變換。而這樣壹種變化所帶來的結果,是人處於平地特別是低而狹的場所不大容易產生的。

既然登高可以發生這些變化,那麽,當這些變化作用於詩人,就會使其產生壹種以前所不易產生的感懷,這樣壹種感懷壹方面足以喚醒主題由其社會閱歷、社會體驗而獲得的那種遠誌邀情,另壹方面又會產生壹種遺世獨立的孤獨感,以及個體在無窮空間、時間中的渺小感。那種物理意義上的高遠與登高者心理上的各種情緒便易於借助空間場景的變化而趨於同構。而且,登高之後,等覽者不僅僅是對空間場景作觀覽,他還會由對空間的觀覽引發出對時間的思考。某種意義上,登高的核心要義在於等覽者可以從壹個新的角度對歷史、現實展開思考,對自我的生存狀態和生命質量進行審視。

古代文人的登高又往往是有壹定目的性的,特別是那些羈旅在外的士子和被貶荒遠的遷客們,飽經風霜,嘗盡苦楚,無不具有濃郁的回歸意識。但想回歸並非實際就能回歸,於是只好借遠望以當歸。如王勃《山中》:“長江悲已滯,萬裏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白居易《江樓聞砧》:“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壹夕高樓月,萬裏故園心。”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铓(máng),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這些詩作都是欲歸不得歸,借遠望以當歸的例證。

思鄉念親只是登高的內容之壹,與之相比,抒發自我的勞落情愁,表現個體的生命困頓,也是等高的題中應有之義。作為萬物之逆旅的宇宙時空,在登高者眼中包含著無盡的人生情結。

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登高望遠感慨無端的典型詩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從全詩來看,作者雖然先寫時間,繼寫空間,但在時間中已包容了空間,空間中也蘊含著時間,二者本是亦彼亦此的。前二句的“前”、“後”二字本即是具有空間內涵的時間性詞語:“古人”、“今人”固然是壹種歷時性的表述,但“不見”則是空間性的觀覽。將“不見”與“前”、“後”這些詞語搭配在壹起,就使這兩句時間性的描述具有空間展示的意味。再看後二句,“天地”本是空間意象,而“悠悠”則具有漫長、悠久的時間性含意,以“悠悠”說明“天地”,便使空間與時間交融在了壹起;“獨”是壹個空間性的個體存在,但聯系到前面講的“古人”、“今人”,那麽此壹個體又是將“前”、“後”截斷後的歷時性存在。於是,空間表述便又具有時間性的內涵。進壹步看,在作品中,作者舍棄了具體事象的描述,隱去了情感背景,只在天地、古今生發議論,而其歸著點又在壹個表示個體存在的“獨”字上,獨的結果是什麽呢?是“獨愴然而涕下”。這好比是壹個聚焦點,將前邊涉及到的古今天地也就是時間空間統統聚集在這壹點上,換句話說,整個詩境采用的是聚斂、收縮的表現方式,由縱向的古今、橫向的天地壹步步收縮到個體存在這壹個點上,最後又收縮到這壹個體“愴然而涕下”的淚滴之上,從而將個體的悲情予以高度的放大,以至充滿整個畫面。而到了這時,所謂時間、空間、古人、今人,作為情感背景,都已漸漸淡去,只有這個“獨愴然而涕下”的現實個體及其悲情,給人帶來強烈的震驚和感染。

這首詩是有所本的,它的最早源頭是屈原的《遠遊》:“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常勤。往者與弗及兮,來著吾不聞。”但這幾句沒有產生像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這樣廣泛的影響,可能有這樣幾點原因:前者夾在壹首長詩中,易被忽略,不如《登幽州臺歌》作為單獨壹首詩給人的印象深刻。而是《登幽州臺歌》所表象的感情的集中度、深刻度要超過前者:前二句以兩個“不見”極度突出了個體的此刻存在,後二句將全部感情凝聚於愴然之“涕”上,極具情感濃度和集中度。三是《登幽州臺歌》句式搭配前短後長、前緊後緩,便於誦讀。前二句是兩個五字句,句式非常的短促,後二句是兩個六子句,加了“之”和“而”,稍顯緩慢。這樣壹種前緊後緩的搭配,使得這首詩在誦讀時起得突然,收得悠遠,更具有韻味。

杜甫的《登高》就是詩人登高遠望所形成的對時空的壹種獨特的感悟。“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兩句中,“蕭蕭下”寫的是空間情狀,“滾滾來”實際上暗含了時間觀念,也就是說,不盡的長江不僅僅是寫長江的江水,而是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意味再其中。於是,作者由無邊的落木興起了悲秋之思,由不盡的長江想起來人生的短暫。“萬裏悲秋”寫的是空間,但空間中已蘊含了時已至“秋”這壹時間因素;“百年多病”寫的是人生旅程,重點在時間,但突出的則是此刻存在的多病個體,其中又不乏空間性因素。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杜甫在這首詩裏將空間和時間相互對待、相互關聯而又相互轉換的處理方法,原是很高妙的。

崔顥的《黃鶴樓》也是表現時空的佳作。

“千載”是壹個時間概念,而“白雲空悠悠”又是壹個非常明顯的空間意象。將“千載”和“白雲空悠悠”結合起來,實際上也就是把時間和空間結合起來了。這樣壹種結合,特別是“悠悠”二字,使得這個疊字又兼具了時間的悠久和空間的渺遠兩層意蘊。換句話說,空悠悠的白雲巧妙地從三維度的空間偷渡到了流逝的時間之河中,產生了壹種渺遠感、永恒感。

全詩在時空表現上有兩個關節點:壹個是“白雲”,壹個是“煙波”。“白雲”含括可前半幅的詩意,興股今天人之感;“煙波”,彌散於後半幅,抒羈旅行役之悲慨。“白雲千載”,是虛中之虛,“煙波江上”則是實中之虛。前壹句講的是天人阻隔,悵望不已,反形出天地的空曠悠久;後壹句講的是客居異鄉,歸思難收,正推出了鄉關的渺茫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