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燦若繁星的詩人中,李賀流星般短暫的傳奇式的不幸命運,他絢麗奇崛的才華,隨著時光的流逝愈加光燦奪目。他是那個時代的另類天才,他沒有王維、孟浩然的淳淡深遠、恬靜優美;沒有高適、岑參的深廣悲壯、淋漓豪邁;也沒有李白的灑脫曠達。王維失意時可以隱居輞川莊,可以“行到水深處,坐看雲起時”,李白失意時可以“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但李賀不行,他是悲歌的駿馬,他的詩是他靈魂的狂放、孤獨、失意與絕望的寫照,他甚至只有死亡才能終止他的絕望。
李賀離開家鄉昌谷的最後壹次,是到澤潞二州去作張徹的幕僚。遭謗而不得中進士,又在京城從九品的奉禮郎的寒職上無謂地消耗了三年光陰,這都已是過去的事了。在詩人心中,澤潞之行,已談不上什麽爭求仕進,只是為了謀求生路而已。在昌谷到潞州途中經過澤州長平的時候,李賀寫了這首《長平箭頭歌》。這是壹首懷古詩,詩歌的這種發生機緣在唐代詩人中很是常見,懷古詩早已是具備自身創作規則的詩歌類型。大概地說,詩人寫憑吊古跡時的內心感觸,先交待景物與時令,然後用壹兩個典故,以示對當年情形的追憶,最後歸結到自己的身世之感,並借以抒發渴望用世的情懷。然而,《長平箭頭歌》鮮明地表示:李賀的性格和想象方式與正統文人是多麽地不同。在應該寫懷古體的場合,李賀選擇的卻是“國殤”。
詩由詩人在秦白起曾坑卒四十萬人的長平驛所撿到的壹個銅箭頭引發,這是壹個浸沾人血、入土年深、漆灰等物猶然未泯、斑斕如花的銅箭頭。箭頭僅僅是壹個符號,在剛拾到之際,我感到,詩人似乎尚未清晰地意識到它的含意。詩歌所描述的事情發生在傍晚時分的壹個空曠的古戰場上。詩歌在進行中陳述了這壹來自另壹時代、另壹世界的符號,如何在詩人的註視下逐層透露出它的內涵。到了第七、八句“風長日短星蕭蕭,黑旗雲濕懸空夜”時,我就分明地感受到的這裏顯然不僅僅是白晝到黑夜的轉變,而是詩人自身兩種迥別的心靈狀態之間的分野。在接下來的詩句中,我比在《長吉歌詩集》中其它任何地方更清楚地看到了鬼神世界中的李賀:雲彩變成了近千年前的戰旗,風的呼嘯聲是陣亡的鬼魂的哀嚎。這絕不僅僅是壹種“淚沾襟”式的感傷,而是最原始意義上的宗教體驗。但是,這種體驗是不可能持久的。“訪古丸瀾收斷鏃,折鋒赤璺曾_肉”。壹切過去之後,剩下的又只是這塊浸沾人血、斑斕如花的短箭頭,這塊被人世遺忘的小銅片。然而由於這壹歷史的碎片在詩人想象中曾起到過的效用,在詩人心中,它現在也成了壹種神符,是詩人的珍寶。
即使是珍寶又能被誰珍惜呢?拿到城中之後,只有騎在馬上的壹個小男孩子覺得好玩,願意拿壹些編籃子的竹_來交換。李賀在與神交往後所遺留下來的唯壹信物,在世俗的人世間竟然沒有了絲毫的意味。這是壹種多麽令人窒息的諷刺啊!詩人祭神的儀典,註定只能壹個人在無人涉足的荒原上舉行,註定無法遮蔽住自然流溢的森森寒意!
詩人曾高唱:“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而現實中他遭遇的卻是“啼鳥被彈歸”的宿命。他內心企慕著“靈偃蹇兮姣服”的舞步和“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闊而無天”的神遊,而人世所給予他的最高的承認和最大的榮耀,卻是在壹個元氣大傷的王朝的太常寺裏做壹個小小的奉禮郎,為壹些早已沒人信奉的鬼神的祭祀捧捧場。這個曾經是“少年心事當拿雲”的意氣少年,在靈魂曠絕塵囂的淒傷落寞之逼迫下,不得不發出“我當二十不得意,壹心愁謝如枯蘭”的長嘆息!靜靜地思索這個奉禮郎的心靈及其境遇,不難想象對歷史、對人生、對他所生存的這個世界,詩人感受到的是多麽曠絕塵囂的悲哀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