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火,屬於烽火的壹種,因用以報告平安,故稱,始見於唐代文獻。《通典·兵·守拒法》:“每晨及夜平安舉壹火。聞警,固舉二火;見煙塵,舉三火;見賊,燒柴籠。如每晨及夜平安火不來,即烽子為賊所捉”。烽子,守衛烽火臺的士兵,戎昱《塞上曲》之二:“山頭烽子聲聲叫,知是將軍夜獵還”;《資治通鑒·唐憲宗元和十二年(817)》:唐將李愬雪夜謀取蔡州(今河南汝南),下令軍隊向東行進,“行六十裏,夜,至張柴村,盡殺其戍卒及烽子”。胡三省註:“唐凡烽候之所,有烽師、烽副;烽子,蓋守烽之卒,候望警急而舉烽者也。”候望,伺望、偵察。《墨子·備穴》:“城內為高樓,以謹候望敵人。”這是壹次著名的奇襲戰,李愬最終擒獲叛將吳元濟,徹底摧垮了淮西叛軍。
唐代在邊境地區每隔三十裏設置壹座烽火臺,白天無敵情,入夜舉火以報;夜裏無敵情,平明舉煙以報,皆稱“平安火”。張籍《涼州詞三首》其二:“古鎮城門白磧開,胡兵往往傍沙堆。巡邊使客行應早,每待平安火到來”;楊夔《寧州道中》說:“城枕蕭關路,胡兵日夕臨。唯憑壹炬火,以慰萬人心”。壹炬平安火,能夠安慰萬眾之心,如果平安火不來,則人心惶惶,《資治通鑒·唐肅宗至德元年》載:“是日,翰麾下來告急,上不時召見,但遣李福德等將監牧兵赴潼關。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懼。”胡三省註:“《六典》:唐鎮戍烽候所至,大率相去三十裏,每日初夜,放煙壹炬,謂之平安火。時守兵已潰,無人復舉火”。“翰”,指哥舒翰,當時正在把守潼關;“上”,即唐肅宗。至德元年(756),是“安史之亂”爆發的第二年,安史叛軍來勢兇猛,直逼長安,唐王朝前途未蔔,君臣驚慌不安,急切地盼望平安火的到來,以知前線消息,所謂“昭陽亦待平安火,誰握旌旗不見勛”(韓琮《京西即事》)。
唐代國力強大,疆域遼闊,邊境線漫長,隨著絲綢之路的再次興盛,中外交流更加頻繁,比起前代,唐王朝的邊境更需要“平安火”按時舉起,常報平安,因此“平安火”在唐詩中時有描寫,但其蘊含卻又不盡相同:
壹是表示邊境平安。邊境安則首都安、國家安,標誌就是看平安火是否按時舉起:“夕烽來不近,每日報平安”(杜甫《夕烽》),“沿邊千裏渾無事,唯見平安火入城”(姚合《窮邊詞二首》其二),“迎候人應少,平安火莫驚”(元稹《遣行十首》其九),“夷門壹把平安火,定逐恒山候騎來”(李泌《句》其壹),夕烽,薄暮時分燃起的報平安的烽火;夷門,戰國魏都城的東門,後泛指城門。平安火壹舉,邊境平安無事;如果平安火不來,邊境上可能有戰事了。王維“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中的“孤煙”,指的是烽煙,亦即平安火。詩人出使塞上來到居延(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就在自嘆如流離轉徙的蓬草、南來北往的大雁,孤獨之情溢滿懷抱之時,眼前的景象讓詩人心神為之壹振:在浩瀚無際的金色沙漠映襯下,壹炷燧火青煙悠悠直上;弱水(今額濟納河)奔流遠去,在水天相連處,艷麗無比的夕陽,仿佛車輪壹樣緩緩輾入滔滔河水。因為平安火舉,邊境平安無事,詩人心情轉惆悵為振奮(詳見高建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新解》壹文,載《內蒙古大學學報》2017年1期)。
二是體現對強大國防的自豪。國防強大,國家才會安全:“細柳連營石塹牢,平安狼火赤星高”(鮑溶《贈李黯將軍》),“飛蓬卷盡塞雲寒,戰馬閑嘶漢地寬。萬裏胡天無警急,壹籠烽火報平安”(劉禹錫《令狐相公自太原累示新詩因以酬寄》),唐朝軍隊兵強馬壯,嚴陣以待,敵人不敢輕舉妄動,保證了平安火的按時舉起。這其中,許渾《獻鄜坊丘常侍》壹詩視野遼闊、最有氣勢:
詔選將軍護北戎,身騎白馬臂彤弓。柳營遠識金貂貴,榆塞遙知玉帳雄。秋檻鼓鼙驚朔雪,曉階旗纛起邊風。蓬萊每望平安火,應奏班超定遠功。
詩中描繪了壹位守護北疆的白馬將軍,從鹹陽的細柳營奔赴邊關。鼓鼙聲聲,軍旗飄揚,軍威大振。蓬萊,蓬萊宮,唐代的大明宮,因宮後有蓬萊池,故稱。白馬將軍願意像經營西域三十年、被封為定遠侯的班超那樣,立功邊疆,使朝廷夜夜都能望見平安火。《漢書·竇田灌韓列傳》:“後蒙恬為秦侵胡,辟數千裏,以河為竟。累石為城,樹榆為塞,匈奴不敢飲馬於河。”後因以榆塞指邊關、邊塞。詩人用榆塞之典,意在贊揚白馬將軍如當年的蒙恬壹樣驍勇善戰,拒敵於千裏之外。
三是表達厭戰情緒:“萬姓厭幹戈,三邊尚未和。將軍誇寶劍,功在殺人多”(劉商《行營即事》)。時至中晚唐,天下紛亂,平安火已難高舉。晚唐詩人高駢(821—887)《塞上曲二首》其壹說:“隴上征夫隴下魂,死生同恨漢將軍。不知萬裏沙場苦,空舉平安火入雲”,最能見出時代之衰微。保家衛國之責任與豪情已蕩然無存,所以無論死生,皆恨帶兵打仗的“漢將軍”。“空舉”的平安火中包裹了濃重的厭戰情緒。高駢本人身兼軍事家,曾率軍收復交趾,後歷任天平、西川、荊南、鎮海、淮南五鎮節度使。任職期間黃巢起兵,高駢多次予以重創,後中黃巢的緩兵之計,由此懼戰,致使黃巢順利渡江、攻陷長安,高駢未敢出兵援救京師,壹生功名由此而毀,此詩正是其思想行為的反映。
宋代沿襲了唐代的平安火制度,南宋周煇《清波雜誌》卷十:“沿江烽火臺,每日平安,即於發更時舉火壹把;每夜平安,即於次日平明舉煙壹把。緩急盜賊,不拘時候,日則舉煙,夜則舉火,各三把。”“發更時”,即壹更天,古人所稱的戌時,指晚上七時至九時。白天壹天平安,入夜時要舉火壹把;黑夜壹夜平安,天剛亮的時候,要舉煙壹把。如果敵人來犯,白天要舉煙三把,黑夜則要舉火三把。報平安烽火的施放,有時間規定;預警烽火的施放,沒有時間規定。
比起唐人來,宋人對平安火的期待愈顯急切:“烽臺屹屹百丈起,但報平安搖桔橰”(蘇舜欽《瓦亭聯句》),“邊笳牧馬豈不好,平安火過消人憂”(吳則禮《題鐘隱簡寂觀圖》),“夜來壹炬平安火,剩喜先寬玉食憂”(陳傑《寄贈》),“平安火壹烽,愁可寬江南”(董嗣杲《遊盤塘山後廢寺》),“壹夜霜風動地寒,塞垣火未報平安。嫦娥亦帶傷心色,為照征人尚抱鞍”(王同祖《霜風》)。桔橰,本來是壹種汲水工具,烽火燃放借用桔橰,原本系水桶的壹端系的是放有燃料的籠子(詳見高建新《烽火及其設置》壹文,載《文史知識》2016年12期)。在宋人眼裏,平安火壹舉,方能無憂;平安火不舉,就連俯瞰人間的嫦娥亦有傷心之色。陸遊《五月十壹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雲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苜蓿烽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此詩寫在淳熙七年(1180),從長達48個字的題目就可以看出,生活在風雨飄搖的南宋,詩人對和平生活的無比期待。苜蓿烽,烽燧名,在玉門關的西北,岑參有《題苜蓿烽寄家人》詩:“苜蓿烽邊逢立春,胡蘆河上淚沾巾。”亭障,邊塞要地設置的軍事堡壘,《史記·秦始皇本紀》:“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陽山、北假中,築亭障以逐戎人。”苜蓿烽前盡是亭障,表明防守嚴密;平安火遠在交河(今新疆吐魯番以西)上燃起,表明國家強盛和版圖遼闊;涼州女兒學著京都的樣式梳頭,表明傳統的中原文化、習俗在河西地區又開始占據主導地位。“平安火在交河上”是陸遊壹生的夢想,體現了渴望國家統壹強大的愛國主義情懷。
在遼闊的北方,烽火臺隨處可見,巍峨挺立。登上烽火臺,遠看群山起伏、戈壁蒼茫,近聽大河奔流、秋風蕭瑟。無論預警的烽火還是報平安的烽火,今天都已經熄滅,卻見證著歷史,無聲訴說著曾經發生過的驚心動魄的故事。
(作者單位:內蒙古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