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①詩序曰:“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之顛覆,仿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②毛傳:“彼,彼宗廟宮室。邁,行也。靡靡,猶遲遲也。搖搖,憂無所想。”錢澄之曰:“毛雲靡靡猶遲遲也,蓋意懶而足不前之貌。”李塨曰:“離離,散垂之貌。稷即今之小米也。黍秀,即散垂,稷則苗穗挺直,實乃垂而不散,故黍但見其離離,而稷則見其苗、其穗、其實也。”焦琳曰:“搖搖者,神魂之無主也;如醉者,意緒之俱迷也;如噎者,憤氣之填滿胸臆也。”沈青崖曰:“述其所見,既非托物,因所見而行為之靡靡,心為之搖搖,亦是實寫其憂,而非由於黍稷引起,直是賦體,不兼有興。”鄧翔日:“章首二句詠物,後六句寫情,惟三、四句自肖形神,覺此時此身茫無著落處,深心國事,尚有斯人。”
關於《黍離》,似乎不必再說太多的話,停留在詩人心弦上的哀傷早已作為壹個象征而成為永恒的悲愴。牛運震曰:“此詩純以意勝,其沈痛處不當於文詞求之。後人詩如‘山川滿目淚霑衣,六朝如夢鳥空啼’之類,徒傷代謝而已,固無此懷古深情也。‘謂我何求’四字,說盡人世淺薄,壹‘求’字誤人,直到君國之義漠不相關,可懼哉。謝疊山先生雲:文武成康之宗廟盡為禾黍,而能為憫周之詩者壹行役大夫外無人也。吾讀《書》至《文侯之命》,觀所以訓誡文侯者,惟自保其邦而已。王室之盛衰,故都之興廢,悉置不言,吾於《黍離》之詩,重有感也夫。按此數語委婉盡致,而出自疊山先生,尤足發此詩幽情。”所引謝氏語,出自謝枋得所著《詩傳註疏》。論《黍離》壹節原很長,引者乃撮述其要。謝氏於宋亡之後,以死拒絕元朝的征聘,可算全了名節的忠烈之士,其讀《黍離》,自當別有懷抱,不僅僅為詩而發也。如牛氏所論,後世的懷古詩,多半指點江山,月旦古人,作局外人言,雖然不乏興廢存亡之慨,卻很少有切膚的傷痛。《黍離》之悲,則是把整個兒的自己放在壹葉痛史裏邊,故戴君恩曰:“反復重說,不是詠嘆,須會無限深情。”以壹個孤獨的個人來哀悼沈重的歷史,他不能為這個歷史負責任,他本來也不在“佛時仔肩”之列,而卻明明把喪亡的哀慟全部來擔負。“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與其說是以天下為己憂者的悲哀,不如說,更是“不知”者的悲哀。
關於黍稷,範處義曰:“稷之苗、稷之穗、稷之實,非必謂前後所見,蓋其憂思既亂於中,謂我所見宗周故都盡為禾黍,豈真黍邪,抑稷之苗、稷之穗、稷之實邪。既不能辨其為黍為稷,豈復計其成之蚤晚,為苗、為穗、為實哉。”但也有另壹種意見,李樗曰:“箕子閔商之歌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既曰麥秀,又曰禾黍,則亦與此同意。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實,以見盡為禾黍之意。”兩說各有理據,不妨並存。
“悠悠蒼天”,毛傳:“悠悠,遠意。蒼天以體言之,尊而君之則稱皇天,元氣廣大則稱吳天,仁覆閔下則稱曼天,自上降鑒則稱上天,據遠視之蒼蒼然,則稱蒼天。”說本《爾雅》。初看似是贅文,細繹則不然。且讀《周頌·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在茲。”是天去人也近。而《黍離》之天,則不同於皇天,吳天,曼天,上天,是再沒有《敬之》時代的監臨與護佑,而悠悠也,蒼蒼也,去人也遠。可知與“悠悠蒼天”對應的乃國之敗亡,卻並不僅僅是“遠而無可告訴”的迷惘,下接“此何人哉”,揭出人天兩造,既是無所歸咎,又是有所歸咎,所謂“通篇不指壹實事實地實人,而故國淪廢之況,觸目傷心之感與夫敗國基禍之恨,壹壹於言表托出”(王心敬),是也。